兴平元年,四月,春。 时值小雨,小少年在泥泞的小道上慢慢走着,雨水浸润了他的素朴的衣裳,小少年抬头看了看天,阴郁如他的眸子,他长长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前方似有马蹄踏踏,不时,来人叫住了小少年。 “小童,此处为何地?距离徐州城还有多远?” 来人上前,勒马,有些着急的发问。 小少年闷闷回过头,看着马上之人,左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双眸炯炯有神,身着暗银色甲胄,细雨落在他的盔甲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我不知道。”小少年摇摇头。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吗?”那人问。 “我从琅琊来,去往徐州,中途落了单,便只剩我一人了。”小少年的声音无精打采,有些颓废。 “哦?”那人突然欢快的笑了起来,“原来我们竟是同病相怜了。” “我也落单了。”那人止住笑,正色道。 “本来还指望你这小童将我带出这迷途境地呢。”那人说着,抚了抚马背,“刚刚响了几声惊雷,这马发烈,害得我冲出队伍,不知到了何处。” “我不是小童,我今年十三岁了。”小少年无心听这些由来,却对那人言辞不太满意。 “啊,是某失敬了,原来是个小少年呐!”那人道着歉,眉眼间却露着一丝隐忍的笑意。 “来,既然如此,我们走吧。”马上之人向小少年伸出手臂,温和的说。 那是一只粗糙异常的手,少年一眼瞥见了,上面却是伤痕累累,新的,旧的,还有尚在结痂的细微的小伤口。 小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下意识的伸出了自己的手。那人一发力,小少年稳稳的坐上了马背。 “你身后背着的是什么?看着那么沉,是什么兵器吗?”那人又开始了发问。 “那不是兵器。”小少年怕颠,轻轻抓住那人身后铠甲的一角,慢吞吞的说。 “是琴。”小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身背,接着说,“它叫鸢尾。” “鸢尾?”那人疑惑,“那不是一种花儿的名字吗?” “是的,那是我家门前常开的一种花。”小少年平静的说,“不过现在没有了。 ” “没有了?”那人在雨中驾着马,不在意的问。 “……没有家了。”小少年轻微的声音传到那人耳畔,他执鞭之手短暂的停滞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常态。 “没有家……便四海为家。” 那人凝了凝神,说完这句话便驾马狂奔起来。 不知在雨中奔驰了多久,小少年由抓住衣角到环住那人后背,终于听到了吁声。 他们进了一间残败破旧的庙宇,常年战乱,这些庙宇早已没了人烟,却成了迷途之人唯一的休憩之处。 那人拾来一些干稻草,简单的铺在地上,招呼小少年说,“坐吧。” 小少年盘腿坐下,将琴横在怀里。 “你紧紧抱着这琴,是什么重要之物吗?”那人问。 “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物件了。”小少年低头看着琴,语气沉重。 那人一看,忙不迭的说,“抱歉……某……” “没关系的。”小少年抬头,“父亲是我的骄傲,这琴,也是我的骄傲。” 小少年缓缓抽出琴袋,取出鸢尾琴,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陈旧,小少年碰触到一根琴弦,发出浓郁低沉之声,在这破旧的小庙中荡漾开来,幽幽地,似乎传得很远,很远。 小少年指尖碰触到琴面,琴音略略沙哑,第一个音符流出之时,那人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窗外细雨夹杂着孤鸟徘徊之声和着琴音,别有一番凄凉之意。 半晌,曲毕。 “好听。”那人微微颔首夸奖道。 “你懂琴?”小少年整理着琴弦下缠绕的流苏,问道。 “我不懂。”那人笑着,“只是觉得好听。” “哦……”小少年带了些失望的神色,“父亲走后,很久没有老师教我了。” “会有的,”那人拍拍小少年的肩膀,想拉近与他的一些距离,“刚刚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是《鹿鸣》。”少年干脆的回答了。 “是《小雅》中的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人语气悠悠,看他一副铁甲防身,却也懂诗文经略。 “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少年点头。 “为什么?里面藏着你的志向吗?”那人语气顿顿,“或者说,你要成为周文王那样的人?” 小少年摇摇头,“并不,但是,你是我见过唯一敢说这样的话的人。” “我吗?”那人笑着指指自己,“如何说起?” “天子尚在,此话,对天子不恭。”小少年认真的说,“但,我赞同你的观点。” “我何时说过我的观点?” “天子,不久矣。”小少年看着那人深色的眼眸,毫不胆怯的说。 “大胆。”那人脸有愠色。 “狂言。”那人摇头。 “实话。”小少年苦笑。 两人相视,半晌,那人继续说道,“你还没说你的志向。” “我的志向,不是天子,是辅佐能够成为天子的人。”小少年歪着头望着窗外,在那人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十三岁少儿的身躯,少不更事的年纪,说的话,或许可以不放在心上,却又让人无法轻易忘怀。 小少年从自己的梦想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那人嘴角有些细碎的胡渣,长年累月的在外征战让他身上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了,铠甲有些破损,实话说,用狼狈一词来形容也不过分。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很好,举手投足间,有着隐约的豪气。 “你呢?”小少年忍不住问,“你怎么想?” “我想,当一个好将军。”那人嘴角弯了弯,苦笑,“我想我的兄弟跟着我有饭吃,不会挨饿。” “你的兄弟们呢?”小少年问。 “他们在找我罢。”那人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已经弃你而去?” “不会的,我对他们有信心。” “谁都有可能,但他们不会。” 那人絮絮说着,对小少年的话进行了全盘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