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启。”某日指导完剑法,廖雨清指了指正门,对着向反方向走去的星启悄然暗示道,“早课的方向在那。” 戛然停住的星启回首凝视着雨清,像倒掉一杯浑浊的水般理所应当地淡淡开口:“我的进度早已远远超过他们了,在一起练习纯属浪费时间。” “可是你这样的话,便少了和别人交流的机会。”星启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是雨清明显感觉到空气像是负重般渐渐沉了下去,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你的世界里,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的。” 像是踹到了心里的某块石头,星启眉梢一颤,折身走近了雨清,“师父这就要赶我走了吗?”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学会和人沟通交流,也许会有利于你恢复记忆,到时候,你也许会有更多的选择…” 甚至还会离开我,末尾这句,像是块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薄唇微张,欲言又止。 可星启却像是看穿一样咄咄逼问,“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师父你真的舍得吗?”但转念间,他又赌气地轻哼出来,“不过也是,您可以不顾一切的抛下我去携扶正道,救济苍生。就像胡人之事,您在接过九连环时一声不吭,而我蒙在鼓里。” “我真怕,师父你哪次不辞而别,就不再回来了。” 原来对那次的事他还心有余悸,廖雨清恍然大悟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从来都是随着心底的正义感而行动,独来独往惯了,执行任务一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然而星启的话像是小而有力的锤子提醒着她,再也不能随意将生死置之度外。 “星启,若我不上去拆了那九连环,就会有更多受害者。人各有道,而我身为飞琼派子弟,我的大道即是匡扶大义,铲除凶恶。” 心里的那块石头,终是绊倒了他,凉凉雨丝吹散了他脸上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星启展颜而笑,却像是咬了一口最涩的果子,“师父的大道是匡扶大义,可徒儿的大道唯你而已。” 星启似失落到了极点,好像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没有戒备的利爪,只有深深的悲戚。 廖雨清恍了神,伸手将星启揽在怀中,纤指拂动着他的发丝,像是怀抱着世间珍奇。 改变的不光是星启,还有她自己。 从前她是飞琼派的一把剑,而现在,她还是星启的师父。 “可若是带上你,你也同我一样回不来了怎么办?” “只要待在你身边,何时不是个回字?” 他说的动容,而雨清却摇着头,摁住他的肩微微推开,“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活下去,而不是同我一起去赴死。” “可为什么,师父是飞琼派弟子,而我也是,为什么我不能同你一样视死如归?师父你教会我和人安然相处,果然还是因为,你想扔下我吧。” 星启咬着下唇,挣开了雨清的手,眼前的雨清开始变成了眼波模糊的温暖,而再次清晰时,风吹的眼睛有些发涩。 那是他第一次哭,后来星启明白了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落泪,但即使是过了很久,他依然认为第一次的眼泪是他最难过的一次。 星启慌忙跑开,留下了无言的雨清,孤立在庭院里,与沉默对话。 她并不想扔下星启,然而她身为师父,有职责带着他,认识这个世界。然而纷繁尘世乱花迷人眼,谁又能掌握定数,花叶不沾身呢? 表面的沉默很快被之后的任务给打破,而心底的沉默是连酒都无法冲散。 再次登门拜访的宁沉玉并没有想象中的容光焕发,廖雨清朝他抱拳一礼,“胡人之事,还未向宁公子道谢。” “廖姑娘莫要取笑宁某,宁某中了咒术深陷凡障,倒让姑娘孤军奋战了。” 廖雨清忽然沉默了下来,其实她未向任何人透露战斗的细节,到现在除了她和星启自己,都以为是廖雨清携徒拯救了杭秀千万女子,并非她沽名好利,只是能对阴阳咒术全然免疫的人,她身经百战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若是被心存歹念之徒知道了,那岂不是将星启置于险境? 眼前这个见多识广的少庄主,会不会知道什么? “也不知宁公子伤势愈合得如何?” “不过一些皮肉之伤,只是这胸口不知是撞上什么,到现在余痛未消。不过无伤大雅。”宁沉玉摁住自己的胸口笑了笑,廖雨清翘起嘴角,深諳缘由地皮笑肉不笑。 “上回宁公子相邀香絮阁小叙一杯,孰知被胡人叨搅,不知还做不做数?” “雨清姑娘肯赏脸,宁某自然是荣幸之至。” 戌时已至,香絮阁旁是杭秀有名的朝花江,泛舟片刻,便可到了对岸的夕拾岛,三三两两对乌篷船顺波而行,廖雨清手指撩动着湖面曳动的月影,月华似被连街灯火晕染,揉杂了些许鹅黄的暖意,轮廓融化在云际间。 宁沉玉掀开船帘,入眼的是杭秀繁灯点缀的长街,身后即是夕拾岛的桃花翩翩,曾有人评价杭秀,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此看来,倒不是虚言。 “别人常说饮酒必去香絮阁,既有笙歌飘溢,又有江河幽幽。可跟这乘舟划月的美景相比,反而显得俗气了。” 宁沉玉斟好两碟酒,轻推了一碟到雨清面前,“从刚开始就想问你了,你的小跟班去哪了?” 廖雨清明眸一转,轻笑出声,“什么跟班,是徒弟啦。” “天天跟个牛皮糖一样缠着你,说小跟班还是轻的了。” 宁沉玉无心一句,廖雨清耸然动容,几番斟酌后缓缓开口,“可是我并不希望他一直这么黏着我,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意去与人交流,我希望他尽量多一点去接触这个世界。” 未想到宁沉玉噗嗤地笑了出来,廖雨清不解,“你笑什么?” “明明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现在操着一颗老妈子的心。”宁沉玉轻抿了口酒,又继续说着:“你说他不愿意和人交流我觉得不对,你看,他这不是亲近你了么?我倒觉得他并不像普通孩子一样需要人主动安排一个环境给他适应,有时候你也不用太担心他。” “像星启这样的孩子,很难揣测到他的意图,还不如顺其自然。” 宁沉玉意味深长地看了廖雨清一眼,“还有,也不要小看小孩子的野心,有些野心,是可以吃人的。” “吃人?”廖雨清不解地皱眉,宁沉玉双手合十,学着和尚的模样调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行了行了,都是酒肉穿肠过的惯犯,还装什么四大皆空。” 今夜的月轮也像饮了酒,被温酒烫出了暖洋洋的鹅黄色,层云是它微醺的酒意,顺着阵阵清风,落到了华灯街上,有人在雨楼中夜夜笙歌,有人欹枕难眠惊被薄,也有人独立瑶阶,透寒青衫薄。 星启抱着干将,背后是高台烛影摇曳,而似有什么屏障将他隔离开,宁沉玉今日也不知去哪了,怎么也不见人,害得他白白浪费一晚上。 他翘课消失的这段日子,都是找宁沉玉比试去了,比起跟派中那些畏手畏脚的呆瓜练习,不如找宁沉玉这种身经百战的比划会提升更快,不过身上倒也落了成倍的伤,尽管他真的如他口中所说的手下留情了。 星启掀开了袖口,手臂上一块怖人的淤青,可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悲悯自己的意思,放下后把剑握得更紧,“还不够,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站住!!!”这寂静的小道从路口远远传来一声怒喝,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子抱着一袋东西狂奔而来,看到星启忙一个急刹车,原来是个剪短抽头的小姑娘,她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等会要是有个大汉问我去哪了,你千万不要说话。”扔下话就蹬蹬两下爬到了旁边的树上。 没过多久,果真有个手提菜刀的大汉冲了过来,对星启喝道:“哎,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短头发一身破烂的臭乞丐?” 菜刀上的腥臭味不禁让星启不满地撇了撇嘴角,然而这一举动让大汉更为不满,菜刀横对着星启的额发,“别跟我摆张臭脸,跟娘们似的,等会我把你的头给拧下来......”铁块落地的哐当声马上就盖过了他的大嗓门,被拧下的是他的菜刀。 “你的嘴巴好臭。”星启脸色阴森,还未等树上的人鼓掌喝彩,又继而说道,“人在树上你自己抓去,别跟我扯上关系。” 大汉抓着只有柄的菜刀呆住了,树上躲的人也瞪大眼,双双哑然无言地注视着这个只身离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