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身陷敌手,进退不得,伏音忍住巨痛,恍然一笑,笑声不免令殷芙夫妇心疑,她隐约听见那殷家大姑爷愤然问她笑些什么。 “...笑你们笨...你们以为...来这里的只有我一人吗?”痛感渐渐隐去,困意却取而代之席卷而来,她强行睁大双眼,怒视二人。 那两人互看对方,又不约而同望向窗外,见窗外静寂,了无生机,殷芙又回头看向伏音,语气尽是嘲弄:“你无非是想推延时间,可据我所知,你朋友们正与那妖兽酣战,根本无暇顾及你,殷府那么大,我们全然可以一刀杀了你,然后弃于枯井,或者是......”说着,她放缓语气,轻抚伏音的脸颊,“...将你的血放干,让你慢慢等待死亡,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吧,谁叫你好奇心作祟,非得来这殷府,又非得偷听我们的对话。” “...为什么?你是殷家大小姐...你爹生你养你,你为何要联合外人致他惨死?”伏音避开她的掌心,汗流不止,头一次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困难。 “呵,为什么?他,生我养我?不错,但小丫头,你可知他又如何待我?我从小就活在对殷罗的羡慕中,她可任性,可刁钻,可我呢?我只能做大家闺秀,在这深深庭院中学礼仪、学女工,一旦我与殷罗起了什么冲突,他第一个责备的就是我!我何错之有?无非是因我娘亲生我而死,而殷罗的娘现活于世。丝箩的人都说殷老爷慈悲,极宠女儿,他们又怎知我的悲哀!我的痛苦!”殷芙冲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见伏音丝毫不为所动,不免冷笑道,“也是,像你这一不谙人情世故、每日泡在蜜罐的黄毛小丫头,怎会懂得一切!” “爱之深,责之切。”伏音稳住心绪,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我是不懂,可我认为,殷老爷的初衷也非你之所想,还有......你的夫君,杀害他的目的,也并非帮你......听说,殷家...有张地图......” “你、你给我闭嘴!”一旁的大姑爷忽然大喝一声,将刀直刺伏音,却被殷芙一把拦住。 “这么着急...做什么...难道果真被我说穿了......”伏音舔了舔嘴角溢出的血,笑出了声。 “你说清楚点!”殷芙喝着,又将手中匕首按深了一寸,伏音闻到更浓的血腥气,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感,只觉自己眼皮愈来愈沉,愈来愈沉......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说服殷芙,趁他们对峙,寻机会逃脱,可......不要,不要...... 困意骤袭,她尽力挣扎着,挣扎着......隐约间,她看到殷芙的嘴一张一闭,冲她诘问,然后,她瞥到一抹青袖挥斥而过,闻到了更胜于血腥气的梅香...... ......“赤凌,你要去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稚嫩甜美如黄莺,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说话者是年幼的自己。 天空开始飘雪。一片一片,落在树梢,又飘至眉梢。 身披铠甲的他笑了笑,将手覆在她头上,边揉边轻声道:“等战争结束,我就会回来。” 兴许因为是梦,亦兴许因为下雪,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的回答,如巨石,块块铿锵,击在她的心间。 即使这对白已过去可很久,可如今,她再回想、再梦到都会觉得后怕,后怕战争的残酷与持久,后怕与他离散的数年时光。 梅香愈胜,香气扑鼻,香到令伏音在不经意间皱皱眉,进而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几抹青色。青色的萤火,青色的衣料,还有......赤凌的下颚和他微怒的脸色。 生气了?她不免诧异,在她的所有记忆里,赤凌很少发怒,一直都是谦和温柔地笑着,总是闹别扭、板着一张脸的是子夜才对,可现在为什么......忘了被他横抱着,她不由缓缓伸出手,正欲轻触他薄怒的脸,却见他俯下头来,微笑着,温润如初:“伏音,你醒了。” 星光零落着碎在他的脸上,浑然让她产生一种错觉。 她怔了怔,眨眨眼,想到殷芙与先前发生的一切,神色黯然:“对不起,最后还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如果我听子夜的话待在那里,就不会连累你......” “傻丫头,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呢,容子夜这么说完全是为了激你去找他们,如今你找到了,应是立了大功才对。”他语速很快,但即使如此,伏音每个字都听得清晰,听得令她心生寒意。 ......“待在这里不要动。”方才的言语仍萦绕在耳。 原来如此。近十年的相处,已让他完全了解她的秉性,于是,她又给了容玦机会,让他利用她的好奇与叛逆,引她自己入局。只是......容玦他就没想过吗,没想过她所面临的危险,没想过若不是赤凌在,她就会...... 感觉不到疼痛,伏音侧过头,只看到地上滴落的鲜红血珠,串联成线、晕散一片。紧接着,她远远看到一个持剑的身影,寒风簌簌,吹乱了他的衣角,可他却置之不理,以剑指地。 “对了,殷芙他们呢?”她这才听清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弱弱的。 “杀了。”赤凌如是道,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其他情绪。 正欲开口细问,她却看清了持剑人的身形——那是容玦。不止如此,她还看到他手持的灵缺滴着血,缘血往下看,才注意到地面上还倒下一个人。 那人嘴角溢血,面朝她们,露出最明媚的笑,唇瓣微动,轻轻道:“你还是来了。”声音微颤,其中有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悲哀。 纵使如此,伏音还是认出了她。 那是简夕。她在心中默念道。 在伏音的印象里,简夕是个再乖不过的小姐姐。她笑起来很好看,会露出梨涡和两颗洁白的虎牙,还拥有伏音所羡慕不及的一头金发,唯一的缺陷就是天生无言。也就是在那时,伏音跟她学会了手语,才能平安地演了三年的哑巴。简夕一直很照顾伏音,无论做什么,都会首先考虑到她。所以,当一切事件被查明,真相摆在伏音眼前时,她才会措手不及。 三年前,当她凤冠霞披、站于城口,羽殇就告诉她,简夕不简单;当她头顶薄纱、坐于花轿,简夕来到她面前,启唇,露出两颗虎牙,用她从未听到的声音道:“伏音,我仰慕殿下已久,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让着你,这一次,换你让着我好不好?”对于此,她震惊过,诧异过,因为十几年来的日日夜夜,简夕从未如此开口,如此袒露心迹。她与南瞑澈素未谋面,更不知他品性如何,只不过是一纸婚约把他两栓在一起。她也想成人之美,也想圆自己一个梦,但父命不可违,两国联姻岂能因一人一事说毁就毁?所以,她拒绝了简夕;所以,她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回忆的最后,她隐约感到阵阵刺痛,粘稠的液体黏在自己脸上,使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感到饰物衣物被层层剥下,仅剩薄衫贴着自己,耳畔余留那人的声音:“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所以,这都是你欠我的。” 三年弹指一挥而过,过去的种种已成往昔,可那曾经的刀光血影,残留在伏音的记忆中,怎么也抹不掉。 “简夕。”她听见自己轻唤那人的名字,也察觉到持剑者在自己身上流转的目光,被赤凌带着,一步步走上前去。 底下的人也只是邪魅地笑着,笑到最后也只剩悲哀。见他们走来,她一句一顿,说:“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这却是伏音听见简夕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何必杀她?”伏音蹲下身,用手轻轻合上死者的眼。 “如果我说,我是受人控制,才不得已杀了她,你会信吗?”容玦收回剑,声音有些颤抖。 “不会,”她站起,回答得毫不迟疑,“在这空灵幻界,还有多少人能控制得了你?” “很好,既然你不相信,多说无益。”说完,容玦提剑便走。 “容子夜!”伏音叫住他,见他驻足,她说得小心翼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她罪不致死,你不该杀她......” “呵,”他冷哼一声,“伏音,你以为你是谁!” 她愣住,感到冷风瑟瑟,穿缝而入,寒冷刺骨,却只能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远。 ......你以为你是谁! 对呀,她是谁啊? “伏音,乖,别想了,”赤凌抚过她的发髻,轻拍她的肩,“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过去?如何过去?”伏音抱紧简夕冰冷的身躯,“赤凌,简夕原来对我很好,每当我睡不着,她都会唱歌给我听,我至今都记得那曲调。她说过,她是我的姐姐,原来,她不是在逗我,更不是在说笑。后来,她变了,她夺我身份、毁我容貌,一度,我真的很恨她,我很想以后再见时质问她,问她为何,问她何必。事到如今,她死了,我依然恨她,恨她利用我、背叛我,恨她为了南瞑的那个陛下不顾多年情谊,却再也没机会问她......事情已经发生,我却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子夜,也难怪他会生气,是我忘了,一切的始作俑者一直以来都是我啊......” “不,伏音,”赤凌从背后抱紧她,“这都不是你的错,做错事的是他们。” “赤凌,你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我做了什么,又做错过什么,你都会这么说,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你会让我产生依赖,让我觉得可以回到从前,可实际上,我回不去了,在我远嫁南瞑之日,父王驾崩之时,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那便不回去,继续依赖我好了。” 听闻此言,伏音怔了怔,未料到赤凌会如此言说,只觉此刻的赤凌与平日里不同,心中纳罕,想起先前他漠然的回答,想重新确认:“你杀了殷芙?” “嗯。” “殷大姑爷呢?” “杀了。” “赤凌,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一向待人温和的他,怎会......伏音只感到脑中有一根弦炸开了,炸得粉碎彻骨,她永远不会忘记赤凌留给她的最初印象——那般干净,那般高洁,如江上清风,如山间明月。可是,如此好的他,却为了她,沾染了杀戮,这样的罪孽,叫她如何消受? “他们才是元凶。殷大姑爷觊觎那张地图,利用殷芙与殷老爷的关系从中挑拨,想借机让殷芙帮自己,却挑起殷芙对父亲多年的积怨,她找到异化为猾褢的简夕,伪造好不在场证明......当然,这些原因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该伤害你!”赤凌轻轻地笑了,气息扫过伏音脸颊,烧得她火热,“伏音,我不会让别人再伤到你,任何人都不行!” “赤凌,你......”内心大窘,那句话竟令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他是赤凌啊,怎么会杀人,又怎会...... “我喜欢你,伏音。” 最后,她听他如是道,字字铿锵,撞击她的心扉。 后来,她一直都记得当时的情景,先是懵懂,再是震惊,再是喜悦,后又转化为惶恐,如此循环往复,她竟开始迷茫,不知该怎么办,联想到自己豆蔻年华看过的风月故事,更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在名义上,是自己的哥哥呀,怎么会对她产生那种...... 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直至最后,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又很快将那胡思乱想抛掷。 那时,她在想,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赤凌而是容玦,自己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那一夜过得恍惚,伏音没给赤凌任何回应,只是在他怀抱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后,一切照旧,他温和如初,只字未提那夜那事,好似那告白从未有过。日子过得稀疏平常,对伏音而言,无非是参加了几次葬礼,与他人多了几层隔阂,心头添了几分困扰。 还记得那日,殷罗立于坟头,一改往日跋扈,嘤嘤而泣,问小林:“三年守孝期,你可愿等我?” “三年一过,我便娶你。” 伏音听过看过无数誓言,唯有这句令她心头一暖,事后她问小林为什么,不懂是什么让他有如此改变。小林只是笑笑,难得说了几句深沉的话。他说,一辈子会有很多事都不会称心如意,比如说,他想弥补依荷,到头来才发现弥补的那人是羽殇,比如说,他爱上了羽殇,到头来却只能娶殷罗,但说出的话就像抛出去的水,一旦答应就必须做到。 “但你不喜欢殷罗呀!” 小林愣了愣,后又释然一笑,反问道:“那又如何?我喜欢依荷,喜欢洛羽殇有用吗?” 伏音愕然看着眼前的小林,只觉他焕然一新,让她都认不出了。的确,当初是她让小林娶的殷罗,可事情发展到这步,看到这样的小林,她竟有些不忍。 小林没有告诉她,那天那夜,他见到了洛羽殇。 那时,华灯初下,人群散去,偌大厅堂只剩他一人。她就在那时出现,依旧顶着依荷的皮囊,身披锦裘,出现在他面前。再次相见,他抛却所有欢喜悲凉,立于堂中,只是傻傻地看着她,一如三年前,他偷偷混入风雅楼,在人群中看她的模样。她依旧在笑,笑得冷,笑得悲,与平时一样,笑意未至眉梢又搁下。 最后,他听见自己喜欢多年的女子对他说——恭喜。 呵呵,恭喜什么?是恭喜他不幸被绣球砸中,要娶一个仅见过一面的女子;还是恭喜他新婚当天,老丈人就死于贼手?他是这么想的,也如此问了。 她却丝毫不理会他的讥讽,微笑着对他说:“小林子,你还是太小了,还可以......最后一次为我做一次紫米糕吗?以后怕是没机会再吃了。”小林刚想一口回绝,却看到嵌在她眼中的盈盈粉泪。 他照做了。羽殇一边吃着一边落泪,小林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脱口而出:“你以后若是想吃,还可以随时来呀。” “不,”她搁下盘子恬然道,“以后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小林永远记得那时她的笑,恬然的,不掺带一丝虚假;他也记得自己目送着她走出客栈,他寸目不移,而她没有回头。 “羽殇她代替依荷,让我弥补了三年,喜欢了三年,这样就够了,”对话的最后,小林转变成诗人,“小音子,有些人在人的生命中是过客,也只能是过客。”说完,自酌一杯酒,仰脖饮尽。 过几天,天下了雪,雪很小,很细,远不如幻璃的雪势。画烛告诉她,等雪停了,他们就回西城。那时,她也只是微笑,笑着说,好,太久了,也该回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称不称的上是喜悦,但后来从容玦的话里她感受到的便是如此。因为他问:“主上,你就这么希望我回去?”这是他几天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唤回她主上。他问得轻蔑不屑,不带一丝其他,容不得她回话。 主上。主上。他口口声声唤她作主上,可曾想过,她早已不是他的主上? 她心中恼怒,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处:“你既答应过我,要治好我脸上的伤,就不可出尔反尔。” “哦?” 被他盯得不自在,她收起双臂,说起话来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脸上烧伤虽愈,但刀伤难平,我不管,你既已重新唤我‘主上’,说过话一定要做到,不,我是说,就算你不唤我‘主上’,说过的话也要做到。” “嗯,我会的,”容玦看着反常的她,眼中泛起笑意,“主上,这是在以这种方式挽留我吗?” “是!”伏音回答完后,两人俱是一怔。 她只觉得口齿发干、无地自容,免不得找一些话题岔开,刚想开口,却听容玦道:“那晚,我是受人控制,才错杀了简夕。” “嗯,后、后来我想明白了。”避开他的眼,她如是道。 “那天是我错了,我不该明知道那里危险,还诱你往那儿钻;本想着让你先去拖延下时间,谁知我却遭人控制。” “你一早就知道是殷芙做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凶手为了杀掉同党,就躲在附近,并且会对你不利,到那时,我就可以凭借血咒找到你,找到凶手。” “血咒,”伏音眼眸一暗,透尽了酸楚,依然笑着说,“不错,这真是个好办法,没事,你不用向我道歉,你做得很对,而且,我、我也没出什么事,再说,你之前给我吃的那药丸,真的很有用,我果然没感到一丝疼痛......”说着说着,雾气上涌,她已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 “你还是怨我,怨我心狠,用你做诱饵?” “怎、怎么会。”话虽如此,她怎可能不怨? “伏音,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就会结巴,”容玦笑得异常悲伤,令伏音心惊,“你若怨我,说出来会好受些。” 说出来?伏音倏然睁大双眼,只听见不冷不淡的语调在耳畔继续响起: “我知道,在你心底,你还是不信我说的所有,你只认为,我还是原来那个你要时时提防的‘野兽’,所以对你而言,我因冲动而杀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轻轻拂去她肩上的雪花,帮她把裘衣裹得更加压实,望见她脸上的伤疤,柔声道:“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 不是的,不是的......伏音觉得心被一厚厚的东西压着,想否认,却是如鲠在喉。是啊,她会对赤凌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悲伤,会认为高洁如他,他又怎会手染血污;而对子夜,她仿佛认为是理所应当,他就该为她赴汤蹈火,他就该为她异变修罗......是她观念已然根深蒂固,可她却忘了,她早已不是子夜的主上,又凭何令他为自己献身?是她犯了公主病,还是......她对他有所希冀? 想至此,伏音倏然心惊。希冀什么? “时间不早了,外面冷,进屋吧。”听他如此说,她从自己的古怪想法中回过神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只觉得光线明暗,场景转换,不过忽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