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贺茂神社建在京的外围,沿贺茂川上行,在一处清幽神圣、碧竹繁盛之处可见高高的红色鸟居。只是如今,这原本清圣的神社却嘈杂得仿若跳蚤市场。人群熙熙攘攘地进出,光是挤在鸟居外的牛车都快要没地方停了。 “这里……一直都是……这样?” 感受到自家神子对于神社的怀疑,负责带路的阴阳师尴尬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明明平日里神社都是很清静的,怎么偏生到了神子来拜访的时候闹出事来,太丢人了。阴阳头曾经说过,神子对平安京的看法会影响龙神大人的好恶,绝对不能有所怠慢。可现在…… “这,这小人也不是很清楚。” 抚子打发了这个一问三不知的见习阴阳师,跟着人群前行,来到了神社前的空地上,眼见大批穿着考究的贵族男子聚集于此,或坐或站,高声谈笑着。内容不外乎一些风流韵事,只是偶尔会将目光转向神殿的方向,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谈起所谓的“龙神的神子”。 “哎,听说谁要是娶了这位神子,将来就会平步青云啊。” “传说不过就是传说,他父亲为了把她嫁出去,这提高名声的手段还真是另辟蹊径。” “总有人信不是?反正轮不到我了,只要能看一眼就不亏了。” “神子啊,不知道神子的滋味跟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娶了她,是不是从此以后就神明庇佑了?哈哈哈……” 万万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会听到这样的议论,这是抚子始料未及的。不管对方是不是假冒的龙神神子,在这样的时代,一个贵族女性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这样的污蔑简直是不可想象。 况且,记得阴阳寮的人曾经给她说过,担任斋宫期间的女性是绝对要杜绝与年轻男子的交往的。可看这广场上的男人们,换做是她,别说祈祷京的未来了,气都要气死了! 在这个日渐灰败的平安京,这所仍旧保留着清气的神殿是多么珍贵的所在。只要看到这座神殿就会明白,坐镇这里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沽名钓誉之辈。这样清圣的气,这样美丽的灵魂,拥有这些的一定是一个温柔而又坚强的人。 这些肤浅的人根本不明白,不明白他们在诋毁的人对于这个走向灭亡的平安京有着怎样的意义。 原本只是打算偷偷潜入进去看看的抚子立马改变了主意,光明正大地推开了聚集在广场中央的人,一步一步朝着神社的正殿走去。 “黑龙的神子藤原抚子,前来拜见白龙的神子槿姬阁下,请通传。” 话音一落,寂静如水波般瞬间蔓延开来。 抚子停在主殿前的台阶上,虽然背对着人群看不到脸,但其不合时代的装束和她随口报出的身份都表明了,她就是前段时间阴阳寮上报的另一个龙神神子。 虽然被藤原这个姓氏迷惑了一会儿,但很快,向来对于贵族名目和八卦门清的众人就发现,对方其实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丫头,纷纷骚动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的目光开始打量起了对方的长发,为了行动方便只有半长的袿遮不住的笔直双腿,以及风起时惊鸿一瞥的雪白脖颈。 站在最前面的是当场地位最高的青年,他高声斥责抚子不懂尊卑毫无教养,身为女人抛头露面。或许是气急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在听者看来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说辞,倒是他最后一句话让抚子印象深刻。 “这里可是清净的神社重地,哪轮得到你这种没教养的野女人放肆?!” “哦,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原该清净的神社啊?” 抚子不慌不忙地半转过身,一双锐利的金眸如刀光,狠狠地斩向了每一个敢与她对视的人。她缓慢地抬起右手,从虚空中一寸一寸地抽出了被金光笼罩着的神剑燕返。耀眼的长刀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了愈加圣洁的光辉,就在那光晃得在场人都不得不避其锋芒时,原本立在台阶上的人突然消失了。 下一秒,凌厉却炽热的刀锋就碰到了带头男子的下颌骨。 “我怎么觉得,这里比我想象中要嘈杂许多呢?” 她轻轻抬了抬手里的刀,刀锋一过,男子引以为豪的胡须一刀两断。 “啊啊啊,鬼,是鬼啊!!” 在场众人顿时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不多时,神社终于回到了该有的模样。 虽然他们逃走时嘴上喊着莫名其妙的话,但已经达成目的的抚子懒得管那帮家伙又给自己套上了个什么框框,没意义。 正在这时,主殿的大门开了。一位穿着繁复服装的命妇低眉垂目地出现在门边,道: “槿斋宫有请,藤原小姐。” 说完还是没能忍住,惊惧不定地看看了眼抚子手上的长刀,下意识地抓了抓衣摆。 抚子当着她的面将刀一扔,让它还原成灵子消散,命妇才松了口气,更加恭谨地朝一旁让了让,让开了通往内殿的道路。 绕过主殿,走过回廊,带路的命妇终于停在了一席竹帘之外。此处应是神社的侧院,专供祭祀人员休息的地方。竹帘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庭院,正值春日,院中开满了晶莹玲珑的铃兰,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煞是可爱。 在她观赏庭院时,命妇与帘内的人小声交谈了几句。等抚子转过身来时,竹帘已经卷了一半上去,露出了坐在房内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那位穿着斋院小忌衣的女子正跪在火盆边,将手里的东西一张一张地丢进去。等帘子彻底卷起,她正好将最后一张纸燃烧殆尽。 “多谢神子阁下为槿姬解围。” 眼前的女子身量尚小,却穿着不合年龄的厚重十二单,俯身行礼时那团团堆积起的布料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弱不堪,下巴更是尖得有些吓人。明明是式部卿家的掌上明珠,怎么却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大抵上她也自觉自己的样貌有亏,察觉到抚子不加掩饰的打量后颇为不习惯地打开桧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抱歉,吓到您了吗?是槿姬失礼了。” “失什么礼?我只是觉得你太瘦了,该好好补补。”脑回路跟她不在一根弦上的抚子回道。 “槿姬既要侍奉神明,自是每日清淡才显虔诚。” “神明才不会这样要求,祂们要是知道你这样苛待自己才会不高兴呢。”在那个梦中见过的几位守护神都是那样慈爱祥和的存在,祂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活在世上的各种生物,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注视着日升月落。这样的存在,想必对人类这诸般作为十分好笑吧。 “或许对您来说确是如此,毕竟您深负神恩。同为神子,槿姬就……” 关于阴阳寮的神子的传言甚嚣尘上,传闻中她来到京中不过一月,便已经净化了许多盘踞许久的怨灵。一人一刀,又洒脱又强大,没有任何鬼怪能够阻挡她的脚步。相比之下,即便日夜祈求却仍旧无法得到神明回应的她,肯定不为神明喜爱吧。 明明她确实是星之一族占卜确定的神子,为什么这么没用呢? 神恩?她吗? 强忍住嗤之以鼻的冲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抚子将目光转向了火盆。 “你刚才在烧什么?” 槿姬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不自在地说:“一些好事之徒的信件罢了,不值一提。” 抚子联想到刚才聚集在神社广场上那帮心怀叵测的贵族男子们,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那些竟然是情信?! 明明槿姬身为斋宫本就该断绝男女来往,他们还因为那些流言蜚语上赶着来给她的名声抹黑,真是有够恶心人的。 想着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每天过得这么清苦,还那么认真地侍奉神明日夜祈祷,光凭着她个人清澈的灵魂之力就能让这片土地不受平安京那四处蔓延的阴气影响,实在是不能更了不起,就觉得这帮该死的贵族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知道践踏她的一片心意。 “槿姬,要来看看我是怎么净化怨灵的吗?”她凑近了她身边,小声地发出邀请。 “咦?”小小的少女惊异地睁大了双眼,虽然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到这里的,但这个提议让终日困守于深宅的她不禁跃跃欲试,可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好奇心,说:“不行的,我作为斋宫是不能离开神社的。” “但是不离开神社,就没办法履行作为神子的义务啊。”抚子一句话就说中了槿姬的心事,眼见后者明显动摇,立刻加了把火:“放心,我保证神明不会介意。我晚上来接你,瞒着所有人一起出去,天亮之前一定回来,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那、那好吧,就拜托抚子大人了。” 当晚,槿姬祈祷完毕后早早地在命妇们的服侍下梳洗完毕,以想要早点休息为由将所有人赶了出去。等换好了简易的常服后,便坐在榻榻米上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 人声渐绝,虫鸣声起,夜色无边蔓延。 就在她开始为自己这突然的叛逆举动感到羞耻时,春风扬起了幔帐,黑发金瞳的少女身披月辉,踏着夜色而至,悄无声息地掀开竹帘,向她伸出了手。 “我来接你了,槿姬。” 她或许永远也无法忘却,那一眼看到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