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糟糕。 ——糟糕透了。 ——从内到外,都糟糕得完美无瑕呢。 “啊……今天也是,好无聊。” 拥有灰色长发的少女垂下睫,自唇间吐出无奈的叹息。 ——你真的觉得,身为天才,就是无忧无虑的至高荣耀了吗? “才不是啦,天才,什么的,这种事情。”水原凛连个假笑都欠奉,面无表情地直视站在她家门口儿的男人——因这位超高校级的侦查员这些天来水原家的次数着实多得过分。 对面儿的男人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无厘头答复噎了一噎,但又很快牵起来一个笑,“别这么说嘛,水原小姐,好歹也是超高校级……来希望之峰也不差吧?” 女孩子睨过去一眼,眼风轻轻一扫,乍看竟像雪国凌冰。她温和地说:“黄樱先生,别说傻话。我没有拒绝的意思哦。” 黄樱公一又露出一个苦笑:“水原小姐,这不好玩儿。那就欢迎你升入希望之峰——” 水原凛打断他,温吞地说:“我有一个要求,虽然有点儿刁钻,但你最好答应。” 黄樱公一再度噎住,于是水原凛继续说,“把那个奇怪的才能改一改,超高校级的预言家就行了。” 黄樱公一说好的水原小姐,明白了水原小姐,您事儿真多。 水原凛,商业名门水原家的千金,生来就是绝对的理性天才。 并没有错,水原凛正是「天才」本人。 身为天才的少女无欲无求——不,不如说,她想要的有很多,但并非是非要不可,于是就都被归到不想要的范畴里。 没有谁是必要而不可失去的,因此她将欲求尽数舍弃,只留一个无欲无求的空壳。 水原凛不想要。 财富、爱情、事业、珠宝首饰……什么都不想要。 水原凛连命也不想要。 ——什么都知道,没有经历过任何意外。少女被世界眷顾,在这世上从未有过她意料之外的事物出现。 ——什么都能预料得到,什么都做得到。只要稍微有一点想法就一定会成功,这就是所谓的、全知全能的「天才」。 没有意外,没有愿望,没有预料不到的东西,没有舍弃不了的东西。无妄。索然无味。 好烦躁。好无聊。 好想死。 人生五十年……实在是太过于无趣了。 因此,水原凛决心寻找一个绝佳的时机,将生命也一并舍弃。 并不是错的事情。 她觉得这是对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那并非是过错。 佣人已经准备好学习用品了。但水原凛觉得希望之峰的超高校级们大概都很喜欢翘课,因此就算什么也不带也完全没有关系。 但还是要做做样子,水原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丢水原家的脸呢。 她冷静地换好了黄樱公一遣人送来的希望之峰校服,对着落地镜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圈儿。于是镜子里的灰发姑娘也用那双沉静的绿松石般的漂亮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确实是水原家大小姐应有的风范没错了。 但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觉得异常疑惑。全知全能……这样活下去,真的就可以了吗? 真的,没有关系吗? 黄樱公一在希望之峰开学当天才说动水原凛去上学这件事……实际上是有根本原因的。 无他,因水原凛小姐是个活祖宗,他仗着希望之峰同水原家的交情来劝了好几次,终于在开学当天才把写了她才能的通知书递出去。 她的才能,超高校级的预言家。 水原凛是天才,但即便是天才也觉得原先学院定下的那个才能太扯了,于是威胁了黄樱公一,让他把才能换了一个,这才觉得安心许多。 超高校级的预言家这才能听着神秘,但其实也傻得可以。不过无所谓,总比原先那个招摇的才能要好。 她沉默地走出水原家的庄园,又沉默地上了车。优代替她把门关好,又露出来一个柔软的笑问她:“凛小姐不开心吗?” 水原凛说一般吧,也就那样儿。 “那可是希望之峰啊,凛小姐。”优代说。女孩子显出一点浅淡的向往来,眼眸里都闪着光。 “可我觉得一般啦,优代。”水原凛说,“说到底……进入希望之峰也在我的意料之内。” 优代应是,又弯起来一个笑说:“所以说嘛……凛小姐不愧是水原家的下任继承人啊。” 她沉静地抬起眼睛,纤长睫羽轻轻颤一下,那副样子太过漂亮,像天鹅一般优雅高傲:“那当然啦,优代。”她轻声说,又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嗓音里含着贵族特有的矜持深重,“因为我是天才嘛。” 水原家的庄园离私立希望之峰学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开车得十五分钟。井上先生开着车,水原凛坐在后座,优代在她左边儿。 这十五分钟相当难熬。少女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又神情自得地将鬓侧垂落的灰发绾过耳后。 水原凛上网翻到了希望之峰77届生的资料。熟悉的人有九头龙冬彦和边古山佩子,他们两个会去希望之峰……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她还在名单上看到了索尼娅·内瓦曼的名字。那位王女身着间杂了橄榄绿与白的端庄衣裙,裙边儿软软扫过膝间,金发姑娘羽睫苍美、身躯纤长,宛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水原凛同索尼娅曾有过一个短暂的会面。诺瓦塞利克王国把他们的王女殿下送过来时,水原先生恰好有事,于是托他女儿招待索尼娅。 实际上,稍微动动脑子的话,就会发现三大贵族之中,十神家的那位贵公子高傲冷酷、九头龙组的那位黑道继承人并不拘泥于礼义形式。……而水原财阀的这位天才大小姐虽说脑子大有问题……但再怎么说也比前面的两位好相处得多。 于是,就选了水原凛。 索尼娅对日本文化很感兴趣,而水原凛的母亲水原爱绘夫人恰巧是个名门出身的大和抚子。 诚然,水原凛对日本文化没什么特殊观念,也说不上感兴趣。但她好歹流着水原家的血,礼教得当是必然。 她同索尼娅探讨了公主所感兴趣的部分话题,并礼貌地邀请她喝茶。双方皆温和欢悦。意料之内,已是最好的结局。 身为天才的水原凛将一切都精确规划,预算出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再一一想出应对方式,最后将计划完美实行。 ——对于[身为天才]的[水原凛]而言,这些全部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水原凛有副好皮囊。眉眼好看得很,一颦一笑都迷人。校服规规矩矩地套在身上,百褶裙伏在膝边儿,更像个不出深闺的持重千金,名副其实。 她不说话,眼神像冰,好像在想什么东西,若有所思的样子。 优代感叹,说小姐真好看。 她这才敛了一点神思,卷翘睫毛垂下来,自然而然地勾出来一个浅笑,冷冷淡淡的:“还行,一般好看吧。” 刚说完这话,女孩儿就若有所感地偏过头去看窗外,结果命定般的看见悠远河川之中仿若沉浮着什么东西,整体是黑色,在河中飘着,更像是条颓然的青花鱼。 优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过后掩嘴轻呼:“……凛小姐,好像是个人!” 水原凛:“嗯。” “凛小姐他好像溺水了!” 水原凛:“哦。” “小姐……凛小姐我们不救救他吗?” 水原凛:“不救,让他死。” “凛小姐您稍微说点儿什么看法也行啊?” 她给优代面子。于是挺认真地再三斟酌,片刻后抬眸,沉静地说:“跳河这法子不大好,万一没死成可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优代:“……”哦。 片刻后优代挣扎:“小姐那是个人啊……我们……我们救救他吧,井上先生——” 少女抬起眼睛,眸中的清绿无甚光华,冰冷得不像话。 那样冰冷的神情之下,她缓缓弯起唇角,攒起一个假笑,轻声道:“优代,你总是这么心软。” 在细川中漂流的黑色物体被敬业的井上捞出来,上岸之后,发现果然是个活人。身着宽大风衣的少年,黑西装已被浸湿,手腕及微张的领口显出层层叠叠的洁白绷带。 优代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松了口气,俯下身,想拿毛巾把井上怀里的人擦干净。 水原凛垂下睫,制止小姑娘的动作,轻声吩咐:“井上先生,去拿毯子,把他放上去吧。”又连眼皮儿都不抬一下地甩给优代一句话,嗓音冷而清静,“我自己来。” 优代心软,但人既然已救上来了……那就应该是她这个当主人的所有的责任。自己的事交给旁人来办总归不放心,因此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需她自己来亲手动作。 少女神色平静地屈膝,又令井上取了条柔软厚毯铺在少年下半身,最终再动作优雅地弯下腰跨坐在他腿上,眉睫微垂,细腻地将少年微卷的凌乱黑发及那张漂亮的脸擦干净。 “…………咳呜。” 她不知道优代为什么那么心软。 尽管「水原凛」从一开始就明白有问题的那个人始终是她,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理解优代的想法。 为什么你那么心软呢?为什么你无法拒绝他人呢?为什么你有想要的东西呢?为什么你会露出真心所致的笑容呢?为什么……你会想要活下去呢? 那对于「水原凛」而言,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咳嗯……!” “……凛小姐,他——” 无法理解呀,人类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专心思考的少女,甚是漫不经心地完成了对溺水少年的最后清理。 “好了,优代,把他——”她抬起头,将偶然垂落的灰发绾过耳后,却注意到面前格外灼热的气泽。 黑发少年露出近乎完美的甜腻微笑、那张她所认为无比漂亮的脸此刻离她近得不像话,几乎是额头相抵的亲密姿势。 水原凛:“……” 我操。 ……她好像知道刚才优代隐约在嚷嚷什么东西了。 小女仆脸颊已烧红了,目光溃散,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姐……先、先生,你、你……” 看来指望优代说话是不行了。她冷静地以绝谈不上温柔的力道钳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脸别开,然后面无表情地起身,眉眼之间沉静得似是浸了冰。 “看来你已经醒了呀,先生。”少女沉着地下望,眸光清冷,映不出任何东西。 “是你救了我吧?小姐?”他扬起一个微笑,眼尾的弧度不达标,因此水原凛能看出这是个假笑。 但这与她无关。女孩儿抬起下巴,颈项线条是欺霜赛雪的白,又纤细得仿若一折即断。水原凛说:“姑且这么认为吧。没有事的话,我就和仆人离开了。” “欸?”漂亮的少年露出无辜表情,怪委屈的,然而并不能做到钓她上钩,“小姐……不说一下自己的名字吗?” “没有必要吧。”她说。顿了顿,又将绿眸偏转,目光定在他身上,“……在问我之前,不先告诉救命恩人自己的名字吗?” 他微笑,说:“可是小姐,我这是自杀哦。” 水原凛也微笑,只不过比他更假:“那,推荐你跳楼哦。入水什么的……万一死不了不就得不偿失了嘛。” “哇,小姐真聪明!确实,我追求的是轻松的死法,如果死不掉的话就会很痛苦……”他果然露出赞同表情,继而期待道,“我和小姐果然志同道合!小姐会和我一起殉情吗?” 水原凛挑起眉,面色如常地说:“……说是一起自杀的话,倒是没有问题。不过殉情就算了吧,先生。比起这个……”优代已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但又很快转作了习以为常的麻木。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的名字?” 这次少年倒干脆了许多。他带着笑抬起头仰视她,由此便显露出雪白绷带遮掩下的精秀锁骨。 “我的名字是太宰——太宰治。”他说。 在适当的时机交换名字是贵族不可忽视的基本礼仪之一。女孩子扑闪了眼睫,这一次碧色的眸子里终于映出他的影子。她微微低下头,将手递往唇边虚虚一掩,嗓音如羽毛轻拂几度:“贵安,我的名字是水原凛。” ——ごきげんよぅ,わたくしはみずはらりんです。 礼教得当,用语优雅,确实是水原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没错了。 “水原……吗。”不出所料,太宰注意到她的姓氏——在横滨,姓水原的人只占极少数,因水原家的名声太过响亮。 神造的天才直觉实在太过于敏锐。太宰治不是等闲之辈,这种事情就算不用脑子想也能预感出来——说实话挺像意大利那边彭格列祖传的超直感的,预知未来,不就这样么,啧。 但她分明知道这不是预知。可以猜得到,可以推理出来,就算困难也可以做好完全的准备,将所有可能通达的结局都收尽心底,于是就不会迷茫惊异。 所谓天才的直感,不过就是由理性得来的、这种东西。 正是因为太过于精准敏锐,所以她才不愿意同太宰治交流过多。对方明显也是精明狡黠的类型,天生就同她不对头,互相克制。 于是女孩儿颔首轻笑,恰到好处的弧度,最正当的礼节。“是水原哦,这点毋庸置疑。”她给予肯定,沉静道,“那就这样吧,太宰先生。我上学要迟到啦。” 这时候太宰注意到她的制服,希望之峰。于是少年就将笑意加深:“欸——水原小姐是超高校级呀……嗯嗯,让我猜猜,才能不会是超高校级的天才吧?” 她不动声色地挑眉。迫不得已还要继续浪费时间,于是微笑,问:“天才这种东西……太宰先生为什么这么觉得?” “猜的。”太宰说。 然而这并不能让她放松警惕。揣测人心太简单了,但太宰治并不简单,所以她也不能简单应对。于是就弯了眉眼说,“先生没猜对,非要说的话——嗯,超高校级的预言家,是这样的才能哦。” 言讫绝尘而去,因她实在是不想再继续废话下去了。再唠都能把她家祖辈的老底儿掏出来。 ……再者。她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港口黑手党(Port Maf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