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拧了纤秀的眉毛,又客客气气地鞠躬,长发滑下肩头,她抬起手挡一下,语气温和而谦恭,说我该回家啦,叔叔阿姨再见。 又赏给超能力者极冷的一个眼神,昆仑玉碎都比不得,晶莹又寒冷,然而却美丽得不可方物,像只折翼愈盈的小凤凰。 天色算不得晚,不过式微,但水原凛不想待了。满脑子都是杀伐念头,怨憎悔的业障都教她触了个遍,自我厌弃,片刻也不想多留。 齐木妈妈以那副鬼神的面貌同齐木前辈说你去送送小凛,前辈眼神死,但还是形容十分乖巧地为她开了门,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请便,快点滚。 “せ·ん·ぱ·い~”她很温顺地张嘴,吐了几个甜腻的字眼儿出来。 齐木前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欲言又止,最终问:“……有所改观了吗?” “没有。”水原后辈很直接地告诉齐木前辈他用心良苦的所作所为一点屁用没有,“你看……我这么有病,就这点东西,完全不起作用。” “你确实有病,所以快走吧不要传染给我。”前辈十分绝情地说。 “哇,好难过。我伤心了,再也不是前辈的小公主了。”水原凛干巴巴地说。 前辈被她恶心到了,明显是噎了一下,随后毫无平仄地说:“快闭嘴。说什么傻话,我们才认识半天不到好吗,谁给你的勇气这么自来熟。” 女孩儿心头某处细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紧紧地收缩了,憎恶的负面情绪迅速蔓延身心骨头。憎恨快要到达临界点了,然而不能发作,只轻轻地阖了眼皮儿,疲倦地说:“梁静茹给的。” 如果齐木楠雄的心灵感应尚在,那他铁定会撂下门绝尘而去,半句话也不会想跟这姑娘说。 但那只是如果而已,一个假设。她的憎恨无人得知,蔑视己身的冰冷疼痛也未曾表现在明面儿上。她不说,迷之高傲,于是也就没有人知道。 前辈很有气量,诚恳地问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话语里却有点儿敬谢不敏的意思。 真奇怪。明明是棒读。 但天才生来就擅长揣摩人心,于是牵起来一个笑,柔柔和和地垂了眼眉,指着对街的一栋洋房说:“前辈您冷静一点,我家就在隔壁街,您一抬眼就能看见。” 前辈说:“……”奇了怪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偌大的一个水原的名头,偏偏就那样不起眼吗? 浮云曈昽,而她莫名柔弱地眄过来一眼,轻轻地说:“贵安,前辈。” ごきげんよぅ、贵安。齐木一向搞不大懂这种贵族用语。好像贵安可以当做问安也可以当做离别语,甚至可表一路顺风的意思。但这句话由水原凛说出来时,偏偏就多出了些永别的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说:“明天见,水原。” 女孩儿一瞬间表现出罕有的惊愕,不知是真是假,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倒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意思。她抿紧了唇,温润微明的碧色眼眸中迅速投出寥落茫然来,苍如烟暮峥嵘。 “怎么会……”她蹙紧了眉,后退一步,看样子是真的惊到了,眉眼里也浮出深戚的、化不开的冷意,有些微的暗光氤氲。 但她很快调整好了仪态,又像个华族公主似的微微抬了下巴,明显清傲了三分,疏离得很,声气也极冷,“贵安,齐木前辈。” 仍旧是贵安,一直都是贵安。贵安贵安,即便说一路顺风的空话也不敢相信还有明天。 因为那是噩梦。光是活下去、以苟延残喘这样的形式,就已经耗尽了「水原凛」所有的气力了。 她恨惨了她自己。 后来星云掩映,又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日,黄樱那不负责任的老男人又双叒叕自称宿醉迟醒,朦胧又慈祥地告诉学生们,还有两周运动会,你们加油啊。 “哈???”左右田原地爆炸,浑身机油味儿的机械师瞪了眼睛,很喜感地举起扳手抗议:“老师这都过了小半学期了你才告诉我们有关学校活动的一小点儿信息啊?!” 说话都不带喘气儿的。侧面说明机械师肺活量都很足,尤其这位还是超高校级的。水原凛默默地想,然后悄咪咪问她同桌:“狛枝君参加运动会吗?” “我这种人吗?水原同学还真是意外的幽默啊。”狛枝君说,眼神莫名慈祥地注视她,简直死亡凝视,“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还请大家踩在我身上继续散发希望吧。” 水原凛:“……” 我错了。不应该跟狛枝凪斗说这种事情的。 “我看你是疯魔了。”她扶着额头说,指节杵在额壁间,散发出漫不经心的些微冷意。 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表情,时机也掐得尤为巧妙,眼眸里的暗青色被扑闪的睫翼遮住了,狛枝微笑,轻声说:“水原同学好像没那么讨厌我了?” 步步为营、循环渐进,每一步都是圈套。 她猛然抬起眼睛,怔忪全无,只余冷意。 但那冷意很快又化开了,如消融的霜雪。不知为何她温缓了神情,小声问:“狛枝君为什么这么想呀?” 因着不想让旁人听见,所以就刻意压低了嗓音轻声细语,由来竟多出些柔软温婉的意味,好似古旧华国的吴侬软语,江南水乡与老折子戏,个个温言软语。 细小温风在耳边晃,引极失神,温热而痒,有些躁动了。 “为什么这么想呀?”她还在问,仍是带着笑的,唇角已抿起来,形成温情的弧度。秋水寒星的眸子微微弯起来,折出高秋坠露的迷蒙感,仿佛幻梦幽泣的冗长。 将心中杂念都射杀干净,少年施施然抬了眼睛,羞赧地笑:“哈哈……大概是直觉吧,没想到猜对了,我果然还是很幸运的嘛。” ……可不咋地,超高校级的幸运,狛枝凪斗君。她迷茫又惆怅地在心底里叹气,沧桑地编起理由来,最后终于想到一条掺了真的假话:“因为狛枝君……狛枝君的自称不是「僕」嘛。” “……啊?” 狛枝君一瞬间也茫然了,呆愣地看向她,碧色眼眸里的灰霭褪得一干二净,只差没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水原凛福至心灵,低声说:“……因为我身边的大家……索尼娅和冬彦君什么的,大家的自称都是「私(わたし)」「私(わたくし)」和「俺」,偶然听见「僕」……就有点不适应。”末了又挺不好意思地补了一个笑,半真半假,然而挑不出毛病,可以说是戏精本精了。 “……啊,抱歉,水原同学,没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多想了,像水原同学这样充满希望的才能者根本连讨厌我都不屑吧。” 少年又吐出了一堆希望言论——这小半学期班上的大家都快听腻了,也就水原凛听他变着法儿夸人十分受用,从不加以阻止。 除了「希望」之外,哪里都挺好的。水原凛明明就是绝望的造物,怎么可能是希望呢。没可能的。 但狛枝君……其实蛮合她眼缘。声好颜好,长腿削肩,是个优等生且不摆架子,就是年龄……有点残念吧,她喜欢老男人的。 突如其来的念头惊醒了她。水原凛难以遏制地瞠目看他,在对方疑惑的神情下近乎是不经大脑地开口:“我发现……狛枝君,我还挺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啊。” 声儿还没压低,不大不小,但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黄樱。被打断谈论的男人神色复杂地望过来,老臣般忧心地隔空给她渡过去一个眼神,然后比了个口型:这是第几个? 水原凛异常镇定,也比了口型过去:一方通行之后的第一个。 黄樱很感动,甚至亲自把手搁在起哄的终里的肩膀上,很良善地朗声宣明:“行了,小点声,我们继续谈。” 黄樱这话说完,九头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她,也比口型:你为什么看上狛枝了? 呵呵,肤浅的男人。水原凛横他一眼,眼神里带着鄙夷:当然是因为一见钟情。 九头龙:“……” 九头龙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在心里边儿骂水原凛智障,心说水原家的大小姐怎么偏偏脑子有坑呢,十神白夜真可怜。 这算是简单地平息了下去。虽说水原凛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狛枝君明显惶恐,欲言又止,最后说水原同学难道对我…… 我靠你那是什么表情???? 水原凛震怒,但她忍住了。只沉着地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一见钟情当然是假的。喜欢有点儿,但称不上爱,也就喜欢脸而已。 再者,就算真的是爱……又能怎么样呢? 情人可以,爱人不行。水原凛不会爱人,兜兜转转好些年,历经漫长的岁月,时至今日也只能算是小心试探。 她不会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毋宁说她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狛枝君,”未等少年答话,她已沉静地换了假笑,自行接过话头,“我和你,领会精神,这样就可以了。” 狛枝君有长久的沉默。 他看向她,薄雾漫漫,眸中有苍苍寒烟盘回凝滞,仿佛万物静止。 很显然,狛枝凪斗是个聪明人。 他也换了话茬儿,带着笑说:“水原同学呢?会参加运动会吗?” “并不想,”水原凛顺从地接话,算是掠过这一劫,“好累的,而且我是娇弱的小公主呀,要符合人设。” 狛枝笑了一下,却莫名让她有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结果不是错觉。 放学时发现狛枝和她同路,都往隔壁街走,明显是家离得近了。终局答案都计算好,但出于礼貌还是得问上一嘴:“狛枝君也住学校附近吗?” “啊,是哦。”狛枝说,顺手拧了钥匙,“我家就住这里哦,虽然只有我一个人。” 怕不是又有什么凄清故事,并不想听,请你闭嘴。 水原凛挂了假笑,隐秘却不留余地地堵上他的嘴,也开了门,说,“那么贵安,我要进门了,狛枝君。” “打扰水原同学这么长时间还真是抱歉……”他说,是一贯的言语方式。 “水原同学。” 但此次略有不同,不胜惶恐的末尾夹了她的名字。 女孩儿回过头。恰逢风起,长发被晚风吹拂,发梢旋起。 可狛枝凪斗明显更让人惊心动魄。 白发的少年,平沉的眉眼里掺露了点点晦涩暗意,为松碧蒙上了一层枯萎的灰,草木不再葳蕤,风霜流经,过后还余一片哀淡。 “我也很喜欢水原同学,我也很爱水原同学的希望。” 他说。刹那间的垂风拂过发间,眉睫面容都遮了一半,却仍是令人无法抵御的致命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