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歌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男人。 少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记忆。 她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太多印象,即便是这段记忆,也是不知缘由,唐突想起来的。依稀记得他似乎是十三番队的,失了左眼,自那以后他们便再未打过照面,或许早已死在千年血战里了吧。 他在她的记忆里闭上了眼,不再给她任何提示。 而她抬起头来,望见窗上的自己,血迹斑斑的脸和破烂的死霸装,看上去狼狈至极。 但她还活着。 “嗬,真危险啊!还好我躲得快!” 休里卡飞入空中。那道喷溅而出的火焰伤及它滑稽的翅膀,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文歌沉下一口气,重新架起斩魄刀。她无视它显而易见的挑衅,强迫自己看向它,不允许移开视线。 同时,她深知刚才只是侥幸——是她仅存的求生欲爆发出的“残炎”——现在她又得不到回应了。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按理说斩魄刀一旦与主人心灵相通,始解就能一直为主人所用。但她的斩魄刀在第一次始解成功之后便不断回绝她,甚至将自己封闭起来,不给文歌任何沟通的机会。 这就是她从不始解的理由——因为这把刀看不起她。 不过,现在不同了。少女向前一步,踩过地上的焦痕。深吸一口气,她低低说道: “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看着我吧,花炎’。” 刀身突兀颤动,随即重归平静。 ≒ “破道之三十一,赤火炮!” 赤红冲击波成功命中眼前的敌人,最取飒真挥刀斩下。动作已不如之前那般利落。事实上他的灵压消耗很大,但所幸虚的数量已减少至十指可以数出的程度。稍一放松下来,便听得耳畔安木秋良的询问: “刚才那是天野小姐的灵压吗?!” “……应该没错。” 他忍不住望向一旁,心里的忧虑不减反增。少女的灵压并未因一时的爆发有所增强,反倒更弱了一些,而他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文歌的动向。 下个瞬间,刺猬头少年只觉脸颊一痛,尔后“轰”的一声,他便躺在了碎石土堆中。 ……该死,大意了! “最取?!” “别过来!!当心你自己,我没事!” 最取赶忙大喊。浑身的隐痛在警告他身体已趋极限。随手擦了擦脸,手背上的暗红令他不由皱眉。正在此时,那只“暗算”他的虚既已逼近,少年下意识抽刀格挡,心里做好了负伤的准备,却见青天白日之下,眼前忽然飘来一粒冰晶。 接着,冰龙呼啸而过。 最取飒真目睹这条龙转瞬就将剩下的虚吞噬殆尽,盘旋头顶的黑云又迅速散开。绵延一片的“冰雕”在阳光下闪耀,眨眼就化作无数冰花,消散风中,再无可寻。 浮现脑际的第一个词就是“所向披靡”。而被如此形容的银发少年收刀入鞘后,向碎石堆里的他伸出手。 “谢……谢谢队长……” 最取借力站起身来,还未站稳,便不自觉喊道:“对了,天野……天野第七席她——” “我知道。” “那……” “我已经联系了四番队,你们到时候负责沟通,”冬狮郎紧紧盯着陷入苦战的少女,“至于天野那边,我去就好。” 他张了张口,旋即低下头去。 “……遵命!” ≒ 她曾自言自语般问过友人这样一句话:人能真正克服恐惧吗? 现在她想,答案或许是否定的。 自再度交战以来,少女就从未离开过地面。 灵压不足以支撑她长时间使用瞬步——但这并非理由。 身体不足以支撑她进行猛烈的追击——但这亦非原因。 “缚道之四……这绳!” 双手交叠处汇聚灵力,蛇行般腾空而起,直直向目标冲去——复又扑了个空。休里卡嗤嗤笑起来,一边变换方位,一边在她头顶尖笑个不停:“怎么了,死神!刚才的势头跑哪儿去了!怎么老是抓不到我呢?!” “……” 刀身再未震动过。仿佛知道了她的胆怯一般,仿佛恢复了从前的蔑视一般。 撼动人心的口号也逐渐变得空泛。而她的确做到了“活下去”,她还没死,但下一步呢?谁来告诉她,下一步她该如何克服? 人能真正克服恐惧吗? 她咬紧牙关,攥紧刀柄。一痕两痕,自鬓边缓缓淌下,分不清是血是汗,微微作痒。 “噢,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打了啊。也行,那就……收场吧!” 黑影俯冲而下。 少女呆立原地,看那尖锐的爪牙即将撕裂她的皮肉,拆骨见血。而她无能为力。 人能真正克服恐惧吗?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换了个位置。但这个“不知为何”在下一秒就变作惊诧——“队……长?”她茫然开口。 银发少年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臂拦在她腰间。见她一时回不过神,他竟重重叹了口气:“是我。” “您怎么……” “先不说废话,它来了!” 她一愣,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下意识向旁躲闪。于是地面上赫然出现一摊含有水蛭的粘液。还来不及庆幸,少年简短的话语又落入耳畔: “天野,想想怎么捉住它!” 虽不知缘由,但迈出第一步之后,躲避粘液似乎没有那么艰难了。文歌一边闪避,一边寻找休里卡的破绽,几度尝试之下,少女不禁苦恼地喊道: “我……我没办法!队长,我真的想不出来!” 她眼下的灵力用不了稍高等级的缚道,而番号越小力量越弱,遑论还要抓这么一只行动灵活的虚,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就用瞬步,接近它!” 不远处的少年如是命令她。 接近?!文歌一瞬哑然。 分神的刹那,休里卡趁机冲来,竟将她猛地撞在墙上。疼痛迅速扩散,文歌没能握住刀,“嗵”的一声,任它掉在了断壁堆中。眼看着怪物就要进行下一次攻击,少女赶忙翻身摸索。须臾,少年的声音近在咫尺。 “把刀捡起来。” 她捡起了刀。 “站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好好看着它。” 银发少年立于她背后,淡淡问道:“告诉我,它是什么?” 她闭了闭眼,哑声回答:“它是……怪物。” ——是她逃避了二十余年的怪物。 “不,不是。它不是怪物。”不容置喙的语气。少年缓缓说:“它是逝者被自身执念吞噬之后的产物。天野,看清楚,它是虚。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照进黑暗的……一束光。 少女迟疑着,从泥沼中伸出手去。微微颤抖的指尖触及光芒。原来这光芒是有形的,它化作一只手,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别害怕。” ——并将她拉出泥潭。 于是,磔磔大笑的黑影有了实体。白色的面具,外凸的尖齿。它向她俯冲而来,风中卷着杀气。它大叫着,大笑着,吐出粘液,亮出爪牙。 但它不再是“死亡”本身了。它甚至不再是“怪物”了。 那是一只虚。 “尽情盛放吧,‘百花缭炎’!!” ≒ 她醒来时天仍是亮的。 这让文歌一瞬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不过昏迷了一两个小时,但其后守在床边的最取飒真告诉她,她其实睡了整整一天。惊讶片刻,文歌默默收回目光,诚恳地说: “抱歉,让你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少年轻哼一声。 “眼睛都充血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昨晚一直在这儿么?” “……才不是,我昨晚去突击训练了!”刺猬头少年“唰”的一声站起身来,“你给我好好躺着,我去叫山田他们!” 然后快步出了房间。 目送他气冲冲地关门离去,文歌有些想笑。她望着木制天花板,总觉得没什么现实感,便扯了扯脸颊,哪知恰好扯到了口腔里的伤,疼得她一个激灵。 “这么有精神,看来好得差不多了啊。” 出乎意料的声音又吓得少女翻身坐起。 “队长?!哎呦,疼疼疼……” “……你究竟在干什么。” 还未痊愈的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少年叹了口气,竖起她身后的枕头。文歌便乖乖倚着枕头坐好,低头说:“谢谢队长。” “没事。”他交叉双臂站在床前。 “呃,我……我不是单指刚才……” “嗯?” 她摩挲着指腹,没有抬头看他。 “我的斩魄刀……以前一直拒绝始解。从我学会始解以来,十多年只始解过一次,超逊的吧,嘿嘿。这次要不是有您在,我不可能再次始解,更不可能独自打倒虚……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这份恩情,我一定不会——” “我没做什么。” 银发少年轻声道。碧眸中有光摇曳,一星两星。 “心结是你自己解开的,始解也是你自己成功做到的,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可是……” “我什么也没做。” 他重复道。 名字是冷的,刀亦是冷的,笑意却带着暖与热,透过风,透过光,落入她眼中。世界安静下来,日光徘徊窗边,她慌忙低下头去,抬手遮住眼睛,也忍不住笑起来。 “谢谢您……谢谢您!”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死守这个秘密,害怕有人知道,害怕招来嘲笑,害怕会因此被剔除护廷十三队。但现在她由衷庆幸发现秘密的人是他。还好是他。 洁白的被面上悄悄现出了湿迹。 静立片刻后,冬狮郎继续说: “待会松本他们应该会来,这两天你可以安心静养。因为最近虚出没得有些频繁,可能十二番队的人会来找你问几个问题。以及——我认为你的始解还有精进的空间。如果你想锻炼的话,可以来办公室找我,或者松本……只要你逮得着她。” 文歌连忙点头道谢。 见她鸡啄米的样子,冬狮郎不由失笑,随手轻拍了拍她头顶。 “行,那我不久留了。你好好养伤吧。” 文歌受宠若惊地抱住脑袋,见他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喊道:“队长!” 他转身看她。 “您说,人能真正克服恐惧吗?” 少年一怔,眯细眼,嘴唇动了动。随即背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她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又拿起枕边的刀。斩魄刀正沉睡于鞘中,感受到呼唤,便以规律的震颤回应她。天野文歌细细抚摸刀鞘,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六月的瀞灵廷,天朗云淡,知了声声。楼下不时有人聊天笑闹,由远及近再远去,与鸟鸣一齐,清脆又欢悦。 ——你说呢? “……也许是可以的。我猜。” 她笑答。 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