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此时坐在燕大未名湖畔的一条长凳上，能听见周围学生和教授们的对话，这个就是学校，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学校，即使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氛围也比警察局要好上万分。最近的日子，一分一秒都压得方孟韦喘不上气，世道艰难，人心叵测，本以为再次同方孟敖见面，他们兄弟可以好好喝一杯，说说这些年的生活，现在看来都是奢求。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往，从八一三到现在，从上海到重庆再到北平，从三青团到警察局，一路上都只有他一个人，方孟韦低下头，他没有方孟敖那般的执着，也不能像何孝钰和谢木兰一样，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怨过吗？当然怨。怨谁？能怨谁？该怨谁？他原本以为老天爷将方孟孟送回来，就是结束方家一切的苦痛，现在看来，哪有什么天灾，都是人祸。　　　　想到方孟孟，方孟韦心柔软下来，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自从她回来，方孟韦才觉得日子是个日子，生活是个生活。方孟韦永远忘记不了三年前从医院出走的方孟孟，那时候的她，脆弱又敏感，终日噩梦缠身，大病小病不断，这就是他八年未见、死里逃生的妹妹。那时，方孟韦那般清楚地感受到心痛，一下子冲淡了他自己的情绪。　　　　他想要呵护方孟孟，他希望她快乐起来，感受到生活的意义和幸福。他带着她四处游玩，想方设法地打发无聊日子，甚至他带着她胡闹，做着他们还是小孩子时才会做的事，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后，方孟韦却发现，他不仅拯救了方孟孟，也拯救了自己，他们彼此依靠、互为良医，于此同时不该有的感情也就此萌发。　　　　方孟韦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郭晋阳对方孟孟的态度，他也曾经问过方孟敖，方孟敖并不阻拦，他对郭晋阳的印象很好，也希望方孟孟以后的另一半能像郭晋阳一样，热情开朗，聪明朴实。这是一个正常哥哥应有的反应，妹妹托付给信任的人，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方孟韦却做不到，他熟悉方孟孟一切的生活习惯和需求，他不放心把方孟孟交给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方孟韦想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可是他根本做不到，所有过去的回忆，此时都成为束缚，还包括方孟孟对他的依赖，饮鸩止渴却停不下来。方孟韦想从这里抽身，可是他能去哪儿，他的心在这里，他怎么走？“妈，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方孟韦语带哭腔，小声地说，“我知道不应该，可是我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她。”　　　　看了看时间，何孝钰和谢木兰显然还有安排，方孟孟微笑地告别，想了想，对何孝钰说，“孝钰姐姐，对不起。”何孝钰自然知道个中原因，谢木兰有些奇怪，问“怎么了？孟孟要跟孝钰道歉？”方孟孟笑着摇头，何孝钰也没有解释，谢木兰这会儿是更奇怪了，“你们两个也有事瞒我。”说完便不高兴起来。　　　　“方小姐，你打算去哪儿？”陈长武问，“燕大未名湖。”方孟孟回答，“天晚了，让晋阳送你。”邵元刚说，“你们能随便出营？”方孟孟奇怪地问，陈长武点了点头说，“队长让我全权负责，方小姐的安全，我们自然是要注意的。”方孟孟看向郭晋阳，也不好再拒绝，“那就麻烦你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离燕大校园不远，此时天色已晚，前前后后，路上只有郭晋阳和方孟孟两人，郭晋阳现在思绪万千，脑海里全是刚刚陈长武和邵元刚的鼓吹。“今天的月亮真亮。”方孟孟说，“是啊，快到十五，月亮圆又亮，不过月明星稀，看不到几颗星星。”郭晋阳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够单独和方孟孟相处，哪怕只是到燕京大学的短短一截路。　　　　“方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郭晋阳此时鼓足勇气，“想问什么？”方孟孟问，郭晋阳沉默一会儿，说“方小姐觉得什么样的人是男子汉？”“男子汉？”方孟孟想了想，说“你觉得我大哥是男子汉吗？”“队长当然是！”郭晋阳说，方孟孟笑笑，“我觉得也是，可是他仍有脆弱的一面，不是吗？”　　　　“男子汉这个词，有些大却也有些小，或许是男女思维的差别。”方孟孟柔声说，“我总认为不论是女人还是男人，温柔都是最好的性格。”“温柔？”郭晋阳问，“对，温柔。”方孟孟说，“对别人温柔，对自己温柔。大哥虽然平日里对大家都好，可是他对自己不好，好多事情，把别人的过错强压在自己身上，而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出不来。”　　　　郭晋阳似乎猜到方孟孟说的是方步亭和方孟敖之间的父子关系，“方小姐。”郭晋阳问，“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温柔的人？”“我不知道。”方孟孟说，“方小姐就很温柔。”郭晋阳说。方孟孟摇摇头，“我们兄妹的性格其实蛮像的，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执念。”“方便问是什么吗？”郭晋阳问。　　　　方孟孟一愣，郭晋阳发觉自己失言，连忙道歉，“去世的母亲是一个，剩下的就很难说，各有各的不同吧。”方孟孟说，郭晋阳有些慌乱，“对不起，我不该多嘴的。”“没关系，战争年代，这些都是常态。”方孟孟微微笑笑说，“说点儿开心的事情吧。比如说陈长武和他的未婚妻，我怎么从来也没听他提起过。”　　　　“那小子捂得可好呢！”郭晋阳笑着说，“要不是人家姑娘找到了航校，又找了当时还是教官的队长，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陈长武是半路逃婚？让人家姑娘追到了航校？”方孟孟好奇地问。“算也不算。”郭晋阳想了想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年纪也相近，我们服役军队，有可能就是一辈子，长武怕耽误了姑娘。”　　　　“可是姑娘不放在心上。”方孟孟接话说，“我要是她，也不会放弃的。”“为什么？”郭晋阳奇怪地问。“陈长武为人正直，心思细腻又和善，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更何况他们彼此之间感情很深。”方孟孟说，“而他担心的事，我想对于姑娘来说，未来是不可预料的，但是如果现在放弃，一切就都结束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郭晋阳此时心中波澜起伏，想着刚刚方孟孟说的话，他是不是也需要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来说出自己心底的话。“勇气很重要。”郭晋阳突然说，“对啊。”方孟孟微微笑笑说，“很重要也很难得，因为不仅仅是表白心意的时候需要勇气，更多的是承受最坏结果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