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静,整日与山野鸟兽作伴,絮妍竟也不觉沉闷。日渐长大的肚子,现今已叫她本就宽松的衣衫都遮不下。
她时常立于山涧边的大石上,望着潺潺的溪流发呆。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时有了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到底是福还是祸。自打遇见师父,她便再无自我,一颗心满满只有师父。当年被火灼破了相,她一度以为,此生终日只能裹着那一身白色棉布。若不是师父当年带着她,遍寻灵药亲身试毒,她如何能重新面对这张脸。
熟悉她的人,只知她痴念师父成疾,有违人伦天理。被师父逐出师门,沦为天下人笑柄后,她亦从未带有抱怨。谁又真的明白,师父于她的羁绊何止师恩。
受灼烧之苦的那两年,她日夜哭嚎不休,声色都喊嘶哑了。起先师父雇来照顾她起居的大娘,一月里都换了好几个,理由尽是嫌她太吵。最后出于无奈,师父开始亲自喂她,替她换洗被血渍弄脏的棉布。每当夜里寒凉,新换的药刺痛新生的皮肤让她几欲寻死,要不是师父握着她的手夜夜在床畔守护,她何曾有今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时还是小少年的师父,稚气未脱的脸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那时她便发誓,此生就算粉身碎骨,她亦要守护他。不只是为报那教养之恩,更为他曾深渊中救起孤苦的她。若说她那次以后是涅盘而生,那她的归来亦只为一人!
腹中这幅累赘挂在身上已有些时日,她近来总是做梦,梦里有个小人儿唤她走近。她不敢上前,只是站在稍远处静静眺望。因为她很害怕,害怕看清那小人儿模样,也害怕那小人儿长得如同谁人的刻板。
经过她无数次改良的木轮椅,缓缓靠近溪边。那吱吱呀呀的碾压声,让她知道苦夙来溪边寻她了。
昨夜苦夙与她在月下乘凉,月华如风,吹得他们都有些微醺。苦夙邀她在山中常住,她笑叹,‘你真是懒,而立之年不该就想着山中养老,应该回去娶一位夫人成家了。’
苦夙苦笑,拍拍自己毫无动静的腿,‘尘世人心复杂,多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爱的。即使能豁出性命,也未必求得青睐。还是这山中好,自由清静,也畅快简单。不回去了,不回了。’
‘你的腿本可痊愈,在山中活动亦会方便几许。不明白为何你一直不愿下山寻医?’
‘……山里苦寒,我只想给你做个伴。’微微迟疑了一下,苦夙转而对她会心一笑。
不知是何种鬼使神差的想法,絮妍看着月光下微醺的苦夙侧颜,说‘等孩子生下来,将他留在你身边,陪你养老如何?’
苦夙喜极而泣,言‘我苦夙一世孤寒,从未妄想终了能得一后生送终。’
她受他情绪感染,亦为他感到高兴,脱口而出便是,‘那你以后便是这娃娃的爹。’
说完才惊觉,此话很教人误会。
苦夙看向絮妍,眼神中某种温度让絮妍极尴尬。苦夙声音竟有些颤抖,‘此话当得真吗?妍儿’
她早知苦夙的心思,只是她的心回不了头,这一世也只能辜负。故,因她而起的孽缘,还是让她自己来掐灭。
‘你莫要想的太多,此子自我腹中落下时,便是于我再无瓜葛。’
‘血肉至亲,怎可这般决然。’
‘此子生父不详,留存于世便是吾之耻辱。如今我不杀他,还愿受分娩之难生下他,舐犊情份皆尽于此。至亲之言,苦夙莫要再提,然则絮妍亦不会再客气。我是答应将腹中娃娃送与你,可并非属意你为父,我为母。若其日后问起,只管告知其母已遭殆坠崖。’
‘你还是放不下……’
木轮转轴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苦夙已经来到她身后矮石边。絮妍知他又在看她背影,并无转身相对的念头,以背对之说,“你我注定无做伴的缘分,希望在这野山中,你能真如你所说那般自由快活。”
“我来山中寻你,实则是先生的意思。”
“师父?那就是说,师父也知道我来这山中了?”
“是,来此之前,先生最后一件吩咐我去做的事,便是将茯茶少主送去郢王府。”
“你说什么?郢王府……”絮妍顿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的注视苦夙。
“没错,就是郢王府。”苦夙一脸淡漠,冷静严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说谎。
“不可能,师父疼惜茯茶,不可能命你送她去虎狼之地。”絮妍袖中飞出绫缎环住苦夙颈项,反手一扯苦夙径直被扯到水中。“你休要胡编乱造,信不信我杀了你。”
在水中挣扎几下,苦夙被呛了水,慌乱中攀住一块石头,这才没有被水流冲下瀑布。“咳咳……咳咳,你今日当知晓,再入俗世,你身边便再无苦夙,也再无先生消息可见。”
“今日才知,师父原来一直都在。”
“送茯茶少主接近郢王朱友珪,亦是先生的意思。妍儿,你如今便可抽身事外,何必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