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渴望一辈子将他拥在怀里,渴望他身上永远带着自己给的印记,渴望将他养成在欲海深渊里沉沦堕落的兽。
从此不知世间繁华,余生中仅他一人相伴。
到底是什么阻止了他这么做,其实江束也想不明白,是淮瑾江瑀吗,好像也不全是。
哥哥心里早就没他了,他其实也不用再顾忌他的感受,若是破釜沉舟拼上一把,也不一定就斗不过淮瑾。
可为什么没这么做?
为什么甘愿承受分离失去的痛楚,为什么甘愿追寻在他身后,苦苦寻觅汲取漫长岁月中漏出的那一点点甜,也没执行心中徘徊过无数遍的计划。
江束想了许久,发现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居然不是床榻间那些旖旎缠绵。
而是在蓉城时,淮琅露出的笑,那笑颜生动诱人,他额间渗着薄薄细汗,手中捧着赢来的糕点饴糖,送到他面前——“喏,今天赢的都给你。”
“不要算了!”
一声气恼怒喝打断江束的恍惚思绪,他茫然抬眸,就见淮琅将一本书册扔在桌上。
“要……要的!”他慌忙伸手,捡起那本敷衍至极的礼物,宝贝似的揣入怀里。
淮琅外出游玩,遇见好看稀奇的东西,都会让镖局送回别院,作为生辰礼或是新年礼物送给众人。
江束生辰淮琅自然不会送礼,只有在这种众人都有礼物拿的年节,才会顺道给他一份。
一开始淮琅什么也不给他,是后来他见别人都有,就江束没有,瞧着越发显眼,就好像他还多在乎一样。
便订了本空白册子扔给他,他连书籍都懒得挑一本,生怕这位状元郎拼凑词句歪解出其他意思。
他倒是了解江束,别说是圣人辞章,就连每年收到的空白册子,他都能利用一番。
状元郎书画双绝,将走过的山山水水,都记录在册子上,小到精致好吃的甜点,大到秀丽缥缈的山河,还有破获的离奇秘案,一笔一划认真详细。
好吃的甜点还费尽心思配着小彩画,隔着纸张仿佛都能闻到食物香气。
书写的字迹笔锋也不固定,随着记录的事物而改变,描写山水时是钟灵毓秀的,记录秘案时是波谲云诡的。
写完一本就想方设法送到顾灿手上,淮琅总是忍不住好奇,有次深夜他看秘案看得入迷。
那飘若浮云的字迹间仿佛藏着冤魂,把他吓得哇哇大叫,好长一段时间不敢熄灯睡觉。
此事被顾灿知晓后,仔细翻了一遍册子,才发现书页熏过与血腥气极为相似的香料,闻之使人大脑兴奋,搭配着恐怖灵异的故事一起,堪称绝配!
他自己都看得欲罢不能。
可他家阿琅胆小啊!
顾灿写了十几页信痛骂江束,自此后江束便不敢搞小动作,规规矩矩地记录好吃好玩的。
淮琅倒是怅然若失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故事是真刺激,他又爱又怕,要是有人陪着看就好了。
不过此事江束一无所知,他此刻坐在光影摇曳的桌案边,手里翻着淮琅送的册子。
烛泪斑驳,长夜将尽,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冰眸中映入细碎的影。
他的指腹缓缓拂过的,不是轻薄细腻的纸张,那是又一年不知何时重聚的岁月。
无妨……无妨……
所幸他还年轻,多等几年也不怕。
思君令人老,却也很甜。
年节后,江束每晚都会坐到池边饮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淮琅当然不上当。
他没了生病时的脆弱黏人,把江束用完就丢,仿佛没被打动过一丝一毫,他披着冷酷薄情的外壳,又变回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混球。
别人不知,其实他是笨呼呼地躲在蜗牛壳子里,小心翼翼地蜷缩身子,独自犹豫徘徊,连触角都不敢让人摸到。
有时他趁着夜色,趴在廊桥的青瓦上,望着池边静坐的冰美人,那凤眸睁得圆溜溜,像是在看一朵带刺月季,想摘回去赏玩闻香,可又怕扎手。
他不知道,这朵月季也生怕伤了他,笨拙地剥落了全身的刺,就等着他采撷。
时间一晃,又到了正月十七。
这是个令人伤心的日子。
当年蓉城月夜,江束臂弯里夹着叶雕集,怀里抱着灵璧石,像一只往巢穴中收集珍宝的恶龙,只求将公主永远困在身边。
谁料阴差阳错下,竟亲手将人驱逐出了家门,从此山高路远,追随无期。
外面的世界太美了,水清树荣,山峻草盛,江山如画,风月无边。
总有没看过的旖旎景色,等着人去探寻挖掘,淮琅爱极了在这缥缈山河中游荡。
他许是故意捅人心窝子,每一年都会在正月十七这日离去,江束留不住人,便早早地收拾行囊,追在他身后。
顾灿年纪大了,没再跟淮琅一起。
他拉着淮琅到旁边无人处,悄声说:“四处藏银的地点要记在心里,别写在纸上,若是遇到危险与护卫走散,该怎么做知道不?”
淮琅小声说:“往脸上抹泥。”
顾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放心地点头:“若是没人护着,记得先把脸遮严实了,扮成小乞丐,不然再被拍花子抓走,可没人去寻你。”
淮琅打了个寒颤,对这点深信不疑,他捂着挂在胸口的黑色小令,说:“顾叔放心吧,我途经落霞谷分堂,会让当地派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顾灿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头:“这样行踪就藏不住了,那小子……算了,懒得管你。”
他摆摆手:“上马车吧,不说了。”
淮琅伸手抱着他胳膊,撒娇说:“顾叔,你不跟我一起,都没人帮我寻药草驱蚊子,到时咬得满头包,要痒死了。”
“该!海棠品种说的头头是道,几棵药草教你一千遍都记不住。”顾灿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说:
“你爱闻的驱蚊药草,我都教给那个叫……就是爱吃烤芋头的那个侍卫,有蚊子咬你,就让他去挖药草。”
淮琅道:“叫筱解解呀!”
顾灿斜了他一眼:“五大三粗的汉子,取什么名不好,叫什么小姐姐,反正我是喊不出口。”
淮琅笑得贱兮兮,也不说话。
顾灿兜了一圈,检查完马匹行囊,食物药物,又对扒着车窗的淮琅说:
“要时常写信报平安,别想着偷懒,人在哪接下来要去哪都写清楚。若是从马婆婆那路过,记得将她晒的萝卜干捎点回来。招惹猴子时,让护卫离你近些,小心又被挠花脸了。还有等佛光记得多带些食物衣服,别再冻着了。若是想看蜃景就去大漠,记得多租些骆驼驮水,寻不到就算了,千万别去海上找,那里风浪大,你水性又不好……哎呀,不说了,我写的册子你带着没?”
淮琅眼泛水雾:“贴身放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顾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去吧,再耽搁下去就晚了。”
淮琅下巴搁在窗沿上,想说什么又顿住了。顾灿不耐烦地瞪他:“知道啦,金山茶嘛,等天儿再暖和些,我就去帮你移回来,念叨得我耳朵都长茧了,你嘴吧翘那么高做什么,挂油壶呢?!不是这个啊,那是大蘑菇,放心吧,我帮你看着呢,太子殿下抢不走……你到底要说什么?娘么唧唧的,欠揍呢!”
淮琅摔下竹帘,伸指揩掉眼尾泪珠,大喊道:“你多保重身子,少喝些酒,我夏季就回来啦!”
车轮辘辘,碾过碎雪薄雾,往山下驶去。顾灿没说话了,在阳光底下站了片刻,正好江束骑马路过,顾灿突然跳起来,狠拍了一掌他后脑勺。
随即掸了掸衣袖,回海棠别院了。
淮瑾初九回了京,焦不离孟,江瑀自然跟他一起。李隐衷回了杭州看守祖宅,江念归也要上学,偌大的海棠别院,像是曲终人散的戏台,终归寂静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