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秉元将那盏酒一饮而尽,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我都这个年岁了,还挤进国子监同那些少年郎在一块,恐怕不合适罢。”
多少老廪生,五十余岁才排到贡监名额,进入国子监。裴秉元如今尚未满四十,比他年长的大有人在,哪里说得上不合适呢?
不过是他脸皮薄,不好明说拒绝,找了个由头罢了。
“无妨无妨,此事也不急着马上就定下来。”徐大人并不恼,他对于裴秉元的性子还是知晓几分的,又道,“亲家不若再多考虑几日,甚么时候拿准主意了,让瞻儿知会我一声就行。”
这是给裴秉元留了回旋的余地。
徐大人走后,裴璞规劝儿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了秋闱还有春闱,有这时日蹉跎,不如进国子监辛苦三四年……出来后品级虽低了一些,可也算正经走上官途了。”
国子监毕业,授官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了进士的,倘若留不了京,也不过七品知县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负了。”
依他们的意思,都想让裴秉元应下来,进国子监读书。
“父亲母亲知道的,孩儿并不是为这个。”裴秉元叹气,无奈道,“徐大人与我做亲家,已经官四品,秉盛、秉明两位堂弟进士出身,如今已调至兵部、工部任职,官六品。孩儿的那些同窗们,要么中举外任了,要么早早放下学业,承了家里的产业,唯独我这么些年不管不顾一直考着,一年复一年……孩儿十六岁就是秀才了,如今年近四十,却要领着一个贡监的名额入国子监进修,这叫孩儿如何应得下来?”
如何放得下脸面,又如何放得下执念——裴秉元始终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的。
大堂内沉默着。
许久了,裴老爷子才道:“都考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不够。”裴秉元情绪陡然激动,额上青筋冒了出来,道,“我宁可让别人骂我是头倔驴,也不愿别人叫我懦夫。”
见此情景,老太太急忙出来打圆场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回头再慢慢商议。”
……
夜里,失眠的不仅仅是裴秉元,还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书中,本是没有徐大人替裴秉元争取贡监名额这一情节的。兴许是如今裴徐两家感情更加亲近,于是发生了这一幕。
身边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变化着……他将会面对越来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刚刚踏上读书之道,父亲遇到这样的选择,对他的冲击很大。试想,若是换成自己,又该如何选择呢?一边是寒窗苦读坚持了十年的荆棘路,前途未卜,继续走下去未必有好结果;一边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径,唾手可得。
他为旁观者尚且不知如何决断,更何况父亲这个当局者呢?无怪父亲会如此踌躇不定。
裴少淮心里唯想着,珍惜少年时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了,往后才能避免遇见这样的两难境地。
……
此后又过了两三日,裴秉元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或对着院中落叶枯枝沉思,一直没有松口的意思。
老爷子、老太太皆叹气连连,儿子不肯他们又有甚么法子,只能如此了。
这日曹夫子下堂之后,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动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背记《论语》,等背得差不多了,再取来笔墨,将方才所背的一一书写下来。
既是默写,也是练字。
两个小子并不图快,一笔一划都写得极认真。
等到斜阳慢慢将屋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最后映入到课堂当中,兄弟二人才发现父亲的影子落在桌前,颀长而笔直。
原来,裴秉元一直站在窗外,背着手安静地看着兄弟二人背书写字。
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读书习字的模样。
“父亲。”两兄弟起身问好。
“为父打搅到你们温习功课了。”
“不曾。”
见到两个幼子颇具天分,又如此刻苦,裴秉元很是欣慰,他笑了,原先的愁眉缓缓舒展开来,问道:“《论语》背到哪一卷了?”
津哥儿不好意思先答,便轻轻扯了扯兄长的衣袖。
淮哥儿如实应道:“弟弟已经背完了四卷,我比弟弟慢一点,才背到第三卷的为政篇。”
“为政篇?”裴秉元自然忘不了,缓声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1]”声音渐停。
淮哥儿则顺着父亲的话,稚声往下念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
一切都是恰好,裴秉元恰好来了,淮哥儿恰好背到了这一篇目。
裴秉元拿起淮哥儿默写的纸张,纸上正默写着这几句。孔老夫子只告诉了世人,十五立学,三十立身……但世人常常容易忽略,书间纸上十五与三十两个数,只有寥寥数笔,于一个人而言,却是漫长的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