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城是洪宝的家乡。
他生于斯,长于斯,但现在却感觉这地方好像全变了样。
行走于大街小巷,人人脸色淡漠,谨言慎语。
就连向以“笑脸迎客来”,“挽手送君去”为座右铭的秀莲坊也少了往昔温情。
下午十分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本该荷花飘香,乐音袅袅的前头牌香闺秀苑,今已变成蝉声刺耳的乏味之所。
但洪宝还是在此消费了半天时间。
阿碧是位口齿伶俐,十分健谈的姑娘,只有这点依然没变。
“你大概没想到,我在秀莲坊竟也有了自己的小院吧?而且还是以前头牌花魁的住所哦。”她媚眼如丝,颇有几分风情,但舌头却过于灵巧,一直说个不停,“战争结束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就在这时,亲爱的你就回来了。这难道不是我在灯下夜夜祈祷的结果?”
姑娘尖尖的下巴上有两个针尖大小的坑,但只有笑起来时才有。
不知道为什么,洪宝会觉得那两个小坑很可爱。
他们相识时,阿碧年纪还不大,还是个亭亭玉立,有些害羞的大姑娘。他大致记得,自己当年算是为数不多愿意往她身上撒钱的恩客。
此时,他看着那两个依旧可爱的小坑,端起酒喝了一口。
因为他那位堂兄的事,洪家族人大都受到连累。轻则田产抄没,重则锒铛入狱。若非堂兄早早便将嫡亲送出了城,怕是进城时他抬头就能碰见几个。
城门口挂着的一排木笼里,此时仍有十几颗经焦油浸泡,早已面目难辨的“以儆效尤”。
从那些笼子下面经过时,洪宝一度差点吓得掉头就走。所幸他留起了胡须,相貌也跟十几岁时大不一样。
不过,进城不久,他的担心就几乎全打消了。
这座熟悉的城市里,如今已经没人在意他,没人记得他。就连那场过去不久的战事,好像都已渐渐被人遗忘。
秀莲坊依然宾客盈门,歌舞升平。
老师说过,人们通常不愿回忆痛苦的经历,除非是在想要制造新的痛苦的时候。
阿碧知道洪宝的身世,知道他是叛军亲属,但她对此只字未提。
要说她记性不好吧,别的事她又记得非常清楚。
“你说过要赎我,这件事,我可从没忘记过呢。”阿碧说。
“说过吗?”
洪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家乡的酒,容易上头。
家乡没给洪宝留下太多值得回味的东西,也没给过他妻室儿女,这令洪宝感觉有些疲惫。所以他很想像从前一样,在阿碧的下巴上寻求慰藉,抚平心里的涟漪。
“哎呀,莫非你都不记得了?”阿碧大惊小怪地叫道,“说过的,说过的呀。”她一只手抓着洪宝的胳膊来回摇晃,晃得洪宝整个头也跟着一起摇晃。
我竟会说出这么傻的话?他想了想。可姑娘使劲摇晃,令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洪宝于是抬起另一支胳膊,用手背撑住下巴。
姑娘开始撒娇,又撅起小嘴。幸好两个小坑还隐隐欲现。
此时的洪宝心事重重,似乎就连美妙动人的馋窝也难以令他释怀。
此番重归故里,乃肩负使命而来。此时,他不由再次想起老师的临别嘱咐。
“事不宜迟,你立刻动身,去找你那位堂兄,把我的话转达给他。”老师对他说,“至于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能有多大作用,就听天由命罢。”
对,听天由命。
这是老师一贯的处事原则。
他不仅跟学生这样说,就连跟皇帝,跟随后那位夤夜来访的神秘客人,也都是这句话。
老师是生性洒脱,不羁凡尘的人。在谯府后院,位于半山的烟波亭里,两根大圆柱上各挂一片木匾,上面分别写着两句:半山凉亭一盏灯,入耳皆是虫鸣声。
但那夜不仅只有虫鸣,还有对话。
作为那夜的席间侍酒,洪宝断断续续听到了老师与那位神秘访客之间的部分对话。
“我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对世事已无所求。”他的老师对那位访客如是说,“因此也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扰到我。如今唯一能让我倾身相向的,唯有田间禾苗,陇上果树。”
“皇帝来的时候,你也是这般言辞吗?”
“亦是如此,毫无分别。”
“可我听说你劝过他罢兵休战。”
“这是任何一个只要良心尚未泯灭之人都会说的话啊。”
“他没有邀请你去盛都,好为他随时提供建言?”
“当然有。类似的邀请,二十年前他就给过我了。噢,对了,还有他父亲。”
“既然对他其实也有建言,那你为何拒绝这样的机会?”
“机会?我从未需要这样的机会。他来问,我说。不来,则我没必要说。一切顺从天意。”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那人大大咧咧,语气不小的说。
起初洪宝一直感觉很奇怪,老师已年逾古稀,而那人看着不过五六十岁的样子,可言谈间态度傲慢,却像是长了老师一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