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六公主容淖,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孤僻性子。
平日六公主出门,要么去乾清宫面圣,要么去宁寿宫太后处问安。就算是偶尔心血来潮逛逛御花园,也极少与后妃交集,只做到礼节不让人挑出毛病,闲话半句都懒得应付。她有皇帝撑腰,旁人就算看不惯她目中无人,也奈何不了。
放眼整个后宫,唯一能让这位六公主多寒暄两句的,唯有从前统摄六宫事务的四妃之首惠妃。
就这,也并非是容淖踩低捧高势利眼,而是冲着惠妃与通贵人都出自纳喇氏,算是同宗不同支的族姐妹。
妃嫔们余光瞟着容淖三人所在方向,不时交换个眼神,纷纷猜测容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六公主素得圣心,今日反常,莫非是从皇帝处得了什么指示,或者探到了什么暗示。
容淖并不在乎旁人明里暗里侧目打量她,越多人注意到她行事反常,越对她搅乱后宫形势有利。
毕竟,疑心最易生暗鬼。
容淖自顾与春贵人和八公主在一处小坐片刻,直到宜妃采仗到来,皱眉使人把八公主唤去身边说话,容淖才独自另寻一处坐下。
容淖端起一盏清茶抿了小口,一口气未歇匀,边上便蹭来一人。
是王贵人。
这位王贵人也是汉女出身,家族不显,其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江南县令,女儿倒是生得国色天香,婀娜多姿,水乡风韵十足。
她是前几年皇帝南巡时入侍并跟随回宫的,恩宠不衰,接连生下十五、十六两位阿哥。
冲着这两位小阿哥的面子上,王贵人本该是一众低等妃嫔里最有希望晋封嫔位的。
可是……如今莫名其妙册了两位嫔位,都没王贵人的份。
良嫔有生育之功,儿子八阿哥也足够争气,她能上位还算能说得过去。
可和嫔,一个入宫几月的新人,无子傍身,近来恩宠也被春贵人分得大不如前了。
她竟越过那么多有资历,有子嗣的妃嫔上位晋封了。
不仅王贵人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
都在揣度着,皇帝册封妃嫔,到底是讲究什么依据,总不可能突然心血来潮。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嫔位,却有无数妃嫔虎视眈眈想要争相上位。
王贵人旁的不说,为了亲养她那两个送去阿哥所的儿子,也想搏一把,晋个嫔位。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后宫其他眼馋晋位的低等妃嫔,王贵人平时日日处着,心中有数——谁不值一提,谁得多花心思。
唯有六公主容淖的生母通贵人,她拿不准。
通贵人多年不去燕喜堂等候翻牌子,失宠是人尽皆知之事。
可通贵人却安安稳稳住在从前朝起,便素有‘宠妃寝宫’的承乾宫十多年,女儿虽说毁了容,但并不影响君父疼爱,比许多阿哥们出入乾清宫面见皇帝的次数还多。
母女两日常宫份更是厚待,专门从皇帝私库补贴,只比四妃略低一筹。
如此种种特殊优待,若哪日眨眼间通贵人突然填补上去最后一个嫔位,也不无可能。
王贵人心中拿不住数,本就忐忑。
这不,正好瞧见容淖举止反常,主动接近春贵人,更让她警惕顿生。
“难得见六公主出来走动,公主身子可大好了?”王贵人一口吴侬软语,未语先笑,“前些日子我还想着前去照水阁探病,陪公主叙话解闷,但又怕打扰公主静养,怠延病情,好心办坏事。不过,瞧着公主与八公主姊妹情深,形影不离的亲热模样,想必这些日子同住照水阁,处得还算不错。”
“多谢贵人记挂。”容淖冷淡应道,视王贵人言语中的试探如过耳风,不作反应。甚至再次端起了茶盏,大有送客的意思。
王贵人见她避而不谈,更觉其中大有隐秘,佯装看不懂容淖的嫌弃,不死心继续试探。
“方才我见公主与春贵人相谈甚欢,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公主成全?”王贵人故作为难望向容淖。
“不能。”容淖果断拒绝,漠然道,“明知是不情之请何故要为难人。”
“……”王贵人一梗,余光瞥见几个妃嫔捂嘴偷笑,分明是在嘲她自取其辱,眼都气红了,盈起一层水雾,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咬唇讪讪低语道,“嫔妾并非是刻意来为难公主的,实在是别无他法。”
“公主知道的,放眼这阖宫妃嫔里,别的姐姐妹妹都是满蒙旗人,只有我是汉女,异类一般。如今宫中好不容易又多了一个汉人姐妹……”
王贵人暗示性的往春贵人的方向轻瞥一眼,用只有容淖能听见的音量柔声道,“实不相瞒公主,我一直有心与她接触。可前些日子那情形,除了皇上旁人都见不到她。”
“今日我倒是见到她人了,可她一直坐在偏僻角落,一副不与人结交的超凡绝尘模样,我实在不敢上前搭话。方才我见她对两位公主态度和缓,本想请八公主代为引见,可八公主被宜妃娘娘叫去说话了,我不敢前去打扰,只能厚颜请公主引见一二。”
王贵人说来说去,还是在明明暗暗试探容淖与春贵人之间,是否有潜在联系。什么引见,不过是托词。
“除去相互见礼,我并未与春贵人过多寒暄一句。”容淖眉梢微挑,面无表情道,“王贵人若真想认个姐姐妹妹,有对我长篇大论的功夫,不妨去到春贵人面前,你如此情真意切,她必不会拒人千里。”
这位王贵人是这么些妃嫔里,第一个贴上来试探容淖的。瞧着是个心浮气躁,沉不住气的蠢材。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汉妃,却在阴谋诡谲的后宫中,平平安安生下了两个皇子,并明里暗里照拂,养大立住。用膝盖想,也知此人绝非是面上这般愚顽的简单角色。
“如此……”王贵人伏低做小试探容淖这小半天,见容淖仍旧水泼不进,憋屈得紧。奈何容淖有皇帝撑腰,她奈何不了,只能讪讪铩羽而归,“多谢公主提点,我记下公主的情了。”
王贵人笑脸僵硬,忍怒起身欲走。
“不必。”容淖神色悠闲,不咸不淡道,“对了,王贵人若真心与春贵人相交,最好莫要提及什么同为汉女之事。众所周知,皇阿玛新册的春贵人,乃是满人伊尔根觉罗氏。”
王贵人脚步一乱,惊色难掩,不敢置信去看容淖。
可容淖已低下头,自顾摆弄起桌案上的茶具。
一时间,王贵人越发惊疑,欲言又止。
六公主方才言及春贵人移花接木到身上的姓氏出处,是随口一提,还是另含深意。
若是六公主嫌她聒噪太久,烦人得紧,故意拿圣旨说事,堵她两句也就罢了。
可若另含深意——难不成是六公主从皇帝处察觉到,等这阵子的流言蜚语被时间抹平,春贵人将来大有前程,不容非议,以免再次牵连到皇帝身上去。
所以,春贵人只能是伊尔根觉罗氏!
假如春贵人当真大有前程,占去最后那个嫔位,那她又该何去何从?继续憋憋屈屈在贵人位置上蜷缩一辈子,连想见孩子一面,都要上下打点。
疑心生暗鬼,王贵人觉得容淖肯定是故意向自己透露消息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
素来低调,从不显山露水的六公主突然玩弄手段,意欲何为?
难道是打算借她的手,先行扳倒春贵人,然后趁她与春贵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扶持通贵人渔翁得利。
王贵人深深看了容淖一眼,心中有了盘算,眸中划过一丝势在必得的亮光,浅浅扬起笑脸,袅袅娜娜走开。
——一个长在福窝里的小丫头片子,何为风雨尚没亲历过,便想仗着几分小聪明,稳坐钓鱼台,真是可笑。怕是算计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聪明反被聪明误。
容淖捕捉到了王贵人转身见不经意流露的得色,心知赴宴的目的达到,又略小坐片刻,便先行回了照水阁。
其实,早在赴宴之前,容淖并未真切设想过去算计谁,才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她只是打算推波助澜,让乱局更乱,然后见机行事。
王贵人心思不正,主动送上门来,便怪不得她了。
小宴当日的傍晚,钦天监终于推算出了十日之后,正是宜奉圣驾北巡的吉日。
十日,不算长,也不算短。
以王贵人的手段,估计很难在北巡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毕竟,她对上的可是春贵人。
一个能凭一面之欢,迅速把身份从低等汉人臣妻转变为宠妃的女人,怎会是好相与之辈。
容淖一脸平静的替自己把着脉,分神忖度起自己该如何适时的帮王贵人一把。
脉把完了,办法也想出来了。
容淖随手替换掉药方里的几味药,支开嘠珞去重新配药。
然后,迅速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刺进自己的左前臂掌侧的手厥阴心包经穴,止住那股不知从何时起,如梦魇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的撕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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