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冬,大年初一,廿川省乾流市敦石区金家岭金育德正在把煮好的猪头端到上房准备敬献先人。
金父将筷子插到八宝饭的中间,中堂挂着一副山水图,右联是:向观松竹喜录,左联是:对吟梅兰唱度。
金母端着盘子,盘子里有四个菜,凉拌猪耳,麻婆豆腐,醋溜土豆丝,白菜包肉。
金育德接过放好,金父摆上香炉,插上三支香,父子跪在桌前,等金母走出上房站在半扇门后面,跪着的人回头看不见她的地方站好,父子二人才连磕三个头,起身再鞠一躬。
金育德朝门外喊:”妈,好了,你进来吧。”
金父脱了鞋坐到炕上,点上旱烟。
这是一年里最悠闲的时候,金父朝门外叫孙子进来聊天,金母赶忙去粮油间取炕桌,梨木的桌子重而耐用,金母拿的踉跄,砰的一声。
金育德赶紧扶起母亲,把桌子撑在父亲面前。金母拍了拍身上的土,手捏在围裙上用力捻,感觉干净了,才将下酒菜端到桌上。
金育德的长子现年六岁,取名金岁福。金父拉着孙子的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棉布的手绢给他擦干净:”好了,吃吧。“
岁福伸手抓猪头,只耙下来一手猪头上的汤汁,金父看着眼前的孙子哈哈大笑:“去让你婆给你切碎再吃吧。”
可岁福却说:“先给我妈吃,我妈肚子里有妹妹,要吃好点。”
金父意满,摸着岁福的小脑袋:“这娃有孝心,以后长大了是我金家的人才。”金育德站在一旁点了点头。
金父让金母叫金媳出来一起吃,金媳挺着肚子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的吃力,金母在旁边:“哎,把你金贵,我年轻的时候怀育德,他婆就给我吃洋芋。”
金媳没有回答,上房门下是三梯的石阶,每阶高半米,金母两手抱在胸前,嘴里还在发牢骚。
育德出来拉了一把媳妇,回头对金母说:“妈,平时也就算了,这都快生了,你咋还这态度,怀的是你孙子啊。”
金母仿佛机关枪附体,我啥态度,啥态度,哪个媳妇不生娃?让叫吃饭,我没叫吗?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就站着就生了。”
育德没敢接话,金父吐了一口烟:“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一会还要给庄里有心灵的烧心灵,你再给儿媳蒸个鸡蛋,算日子也快生了。”
金母顿时失声,可嘴巴还在努力奋斗。十分不满的朝东面的厨房走去,生火,烧水,把墙角的野菜丢到鸡舍里。
金家岭沿着读经河坐落的五百多户村民,在去年一年里有白事的人家都把窗户用白纸糊的整齐,哪怕是借纸。
白纸对联,献饭,香,纸,都摆在桌上,他们都把最好的拿出来招待来烧心灵的村里人,金父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旱烟袋,金育德跟在后面,拿着黄纸蜡烛,路过学校,到了亲房家。
简单用细木头横竖扎起来的大门上贴了挽联,右联写:在世如松柏,左联写:音容在我心。院落扫的很干净,除了两只母鸡在鸡舍门口的雪地里找吃的,唯有上房的泥炉里冒着烟,金父和育德一进门先跪下磕了头。
育德点了蜡烛看了看二妈,二妈用眼角示意桌上的缝隙,育德把两支蜡烛插在了本来只是蛀虫现在已经发朽的地方,直接戳透,蜡烛稍作摇晃,然后稳稳的卡在那里燃烧。
金父给儿子递了眼色,育德转身出去了。
金父低着头:“二妈,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给我招呼一声,光景难得很,家里现在也没个男人,都离得近,你随时就来,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
“六娃,你也是屋里独苗,你大一辈就剩你大和你二爸兄弟两个,你爷也是没兄弟。你哥也走得早,咱金家的光景以后就要靠你和...。”金父二妈还没说完就哽咽啜泣,金父赶紧把兜里的手绢递了过去,扶着二妈坐到了炕边。
育德从门口走进来,把香炉放在桌上,桌上的蜡油已经硬化。育德站在父亲身旁,金父扭头:去,回去抱些柴过来,给你二妈把炕放上。天这么冷,你二妈一个人咋过日子里?育德走了。
金父二妈从啜泣转为失声痛哭,好像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有个人能理解了。金父拿起扁担去读经河挑水了,八趟,两个大缸都装满。
院里浓烟翻涌,育德放好了炕。南边积台上雪被踩的都趴在了土里,像是失了掩埋一个毫无生活能力妇女的志气。金父二妈站在上房门边,看着金育德弯腰抱柴。
禁不住又湿了眼眶,泪水里是刚出生就夭折的大儿子,出门下地时丢走的二儿子,在三岁时死于肺结核的三儿子,好不容易长到十八岁,和父亲上山种地时突然倒地身亡至今不明白原因的小儿子。
“育德啊,你今年该24了吧。”
二妈抹掉眼泪蹭在门框上,育德抬头微笑点头继续干活。
金父挪好水缸,出来擦了头上的汗。进上房拿着黄纸出来;二妈,”庄里还有几家心灵我过去一趟,让育德留在这接纸吧。”
育德坐在门槛上,也不敢抽烟,更不知道要和二妈说什么,坐着,等着,好在村里的老人来和二妈说闲话,育德坐在一旁听见院里有个熟悉的声音。
“二妈,饭来了。”金母端着一托盘里面放了一碗饭和一双筷子,远看着很正式。
上房坐着的几个邻居都翘首遥望;“儿媳妇端饭来了,好着哩,你赶紧吃饭吧。我们就回去了。“
育德从上房小跑到院子接住:“妈,你给二妈拿的啥?”
“都一样的,拿进去放下,你跟我回去吃,大过年的赶紧回自己家吃饭。”金母低声嘱咐。
育德看着碗里垒起的豆腐:“妈,咋没给二妈放点猪头肉?”
“你二妈心善,爱吃素。”
育德服从点头并把饭端进了屋:二妈,饭,我回去吃了再过来。
二妈接过饭摇摇头:“没几个人,我一个人能行。”
育德走后,二妈拿筷子戳透了豆腐,挑起来,最前边是面条,中间是一团酸菜,后面插着豆腐。这色彩像极了春,夏,秋,而冬正是二妈自己。
西北的腊月,晌午一过,再随便谝几句,天就添墨了。五米开外还能看见人影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再往后就要靠脚步声,气味以及声色来判断对面有没有人。
西北的山路不似这里的人一样憨直,处处埋伏着新长的小胡磲疙瘩,趁着夜色滚落再在路中央。金父进门一边摆手一边搓脸,金母端来一碟凉菜和自酿的黄酒,凉菜看着色香味俱全,是用胡萝卜丝,土豆丝,粉丝,豆芽拌的。
金父点上煤油灯放在桌角,一口凉菜一口黄酒。金父看着桌上的献饭,从中山装里掏出烟袋,捏一撮烟叶,填满小小的旱烟锅,再用力压实,一边点一边用嘴猛嘬两口,直到火迹在烟锅里晕染开。
育德夹起一筷子凉菜往嘴里送,金父吐出一口烟:“育德,你媳妇快生了,你要多关注,对媳妇好点,将来日子就越过越好了。去西房看看去,问问饿不饿,要是饿了让你妈再蒸个鸡蛋吃。”
西房静悄悄的,门帘掀起,煤油忽灯明忽暗,育德轻轻推了推金媳的肩膀呼唤道:“岁福妈,岁福妈...”
金媳没有反应,育德又用力推肩膀,金媳略微清醒吃力的说:“生,要生......”
育德惊喜万分,拔腿跑进上房:“大,要生了。”
金母起身抓着凳子跑进东边厨房。金父从炕上弹起来,扯过墙钉上的棉袄跳下炕。育德从柜子里翻棉布,一沓一沓的整理在一起。
这套流程,是在岁福出生的时候,尤其生第二个孩子和第三个孩子的时候练出来的,但那两个孩子,一个感冒没了,一个生了天花也没了。
哇生响彻院落,金家玲出生了。
村医抱着孩子:“这是个好日子,大年初一的生日,这孩子以后一定有福气,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啊育德。”
金母倒掉脏水盆甩在院里,小跑过来兴奋的问:“儿子吗,是不是儿子?”
村医摆摆手:“女儿,儿子女儿一样好,岁福不就是儿子,这下儿女双全了。”
金母嘴角瞬间下撇,喃喃自语:“女娃都是赔钱货。”
育德坐在炕边感觉有人在拽他衣角,回头一看,金媳眼睛要睁开却又睁不开的样子眼巴巴的看着他。育德高声喊:“大,先不要烧炕了。”
金父跨进门槛拍去前襟的土指挥金母:“你去把炕看着放好。”
金母斜眼炕上的金媳,带着怨气掀起门帘使劲往下一甩,这一下北风都被舀了进来,灌进金父的背脊,金父猛的一激灵,回头盯着金母,金母像被修理的竹条,瞬间支好门帘的下角,侧身溜出去了。
接生大夫要走了,他嘱咐金家父子:“月子给做好点,上次流产的时候没缓过来,有些虚。”
一夜过去,天未亮金父拿着两个秤砣坠在了西房的门帘上。
隔着帘子金父关切的说:“你坐月子我就不进去了,我在门帘上坠了两个秤砣,风刮不动,育德他妈也不好扇风,你安心做月子,有啥需要的你就给育德说,我去杀只鸡,让育德妈给你炖了昂。”
“大”这原本应是一声谢谢的,但不知道这千年的传承何故将吃苦奉为圭臬,将感谢含蓄不表,所有的感激在这声“大”里都饱含了。
金母做好鸡汤炖豆腐端进西房,金媳包着头巾还在躺着,测过身子一眼看到飘着一层发腻的黄油,夹生的鸡汤味让金媳猛的一阵反胃。
金母咋舌:“咋,真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享福还犯恶心。”金媳闻得实在难受,推开碗背过身笑着和金母说不饿。
金母对金媳的反应很满意,端着碗掀门帘准备走,被带起的秤砣砸了脚哎呦一声,开始高喊;“育德,来看看你媳妇,我把鸡汤都端到跟前,就差喂到嘴里了,她居然反胃。”
育德和金父都不在,公社里的活新的一年要新有计划。
金母面对自己高喊而无人喝止左右看了看,又进屋对金媳说;“都没得,看谁给你说话,爱吃不吃。”
金母昂首挺胸,这是没有“敌人”的一仗,或者说这是她绝对领导力的一仗,她就是主帅,她说了算,这一刻她就是这个家的王。
走到厨房续上火,把肉炖熟,满上一碗再撇点鸡汤,坐在鸡舍前的木桩上,盯着鸡舍里的鸡啄食,拿起鸡腿在鸡面前晃荡,炫耀。
她的开心就是鸡的难过,鸡一定明白她在表达什么,她看着鸡都朝着她走来,但又被栅栏门挡住的样子,她开心极了。
中午金母把金媳没有吃的鸡汤端走,并给金媳一碗开水:“我给你说,鸡汤你不吃,是你自己不吃,不能说我没给你做,不要冤枉好人。”
金媳饿的厉害又犯恶心难受,吸着烫水,一滴一滴的舔。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她必须吃点什么,女儿需要营养,家玲已经呐喊叫饭好一会了。
吸进金媳肚里的水效率和秒针是同步的。
水和血液汇在一起,还未变成奶,就被家玲吸走了。
下午五点,金父和育德回来了,金父使眼色给育德,育德赶忙进了西房看着金媳;“好着没今天?”
金媳背过脸,育德摸着头走到院子站在金父面前,金父疑惑:“好着没,你问一声哩,你咋刚进去就出来了。”
育德却说:“我问了,人背过脸没说话。”
金父看着儿子直皱眉头,只好自己走到门口:“岁福妈,娃乖着没?”
金媳微弱回答;“大,好着。”
金父转头让育德去二妈那里看看,看着育德出了大门。三步奔进厨房,从衣领抓起金母说:“我问你,你还想不想等我们老了以后,育德过个踏实日子?”
金母瞪着眼睛确切的说:“你说啥话,育德以后肯定过安生日子。我们又不缺啥。这光景比庄里人都好。”
金父气的一巴掌打在了金母的背上:“东西不缺,你缺德,你不好好照顾育德媳妇,你指望你老了人家伺候你?月子坐不好,落下月子病以后是给育德再娶一个?让岁福认个后妈?你满意?”
金父的怒吼震碎了金母白天的嚣张,她坐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哭诉:“我就育德一个活儿了,十七个啊,十七个都没了,你妈咋照顾我的?我来你家这些年,你妈看我不顺眼,偷偷的把大姑娘丢进狗圈里,啊,你在哪?你爸死的早,我从月子里爬出来,亲眼看着我的娃被狗吃了,你在哪,你上山上的地里了,我来你家没生孩子的几年,你妈说啥是啥,你站中间和稀泥,直到娃没了,被狗吃了,你才不听你妈的。我的娃,真的是都落了吗?育德还是你妈死了怀上生的。我问你都是落了吗?你说,是不是都是流产了?你今天说清楚。”
金父长叹一声,抬头看着房梁已经被油烟熏的漆黑一片,在夜色的映衬下,那个恶贯满盈的母亲正横坐在粱间看他。
金父抬手使劲搓脸。看着面前自己妻子的哀怨,他无任何厌烦,只有怜悯和愧疚,他对不起这个女人。
记得她刚进这个家的时候,也孝顺公婆,也体贴丈夫,可如今,她的善良早跟着死去的孩子走了。可他金文全也是那死去的十七个孩子的生父,他的心和妻子的一样。
但这不是把恨意发泄在后人身上的理由,一代人已经受过苦了,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让后代不受同样的苦吗?
金父伸手拍了拍金母的胳膊:“不要在厨房吼了,你把灶爷惹毛,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了?明天你不用照顾岁福妈了,跟我一起去公社吧,透透气。”
金母还在地上撒泼,叫喊,打闹,咆哮。金父想把人抱起来,但太沉了,胡闹起来的人连自己打,拳头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金父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