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冲好了,快接着。”
常恒很乖,喂了两口家玲放下手里的碗,把饼拿到徒大夫的桌上:“阿姨,这个是我做的饼,调料都好的,你趁热尝尝。”
徒大夫停下手里配药的活:“你看你,刚出月子不要干重活。”
家玲笑了笑转身去喂常恒,一直等到午时药铺的病人都走了,家玲自我鼓励的好几次才说:“阿姨,你能不能给我借二十块,我想回趟娘家。”
徒大夫想都没想从抽屉里取出二十块,家玲接过来心里五味杂陈。
“啥时候去,记得给娃固定时间喂奶喂药。”
家玲点点头不知是要再坐会还是走,就站在那里,徒大夫看出她的窘迫:“不要客气,来了就和你家里一样,想歇会了就在里面床上歇会,想回去了你就回去。”
家玲尴尬一笑:“那我回去了,我收拾下,明天去。”
初为人母的家玲抱着常恒坐上回家的面包车,她想好了,这次她一定要和父母说离婚,进门就说,绝不再心软。
常恒一路不哭不闹,即便路途颠簸,常恒仍旧乖乖呆在家玲的怀里。
读经河映衬下的金家岭质朴、安详,宛如晚年的乾隆,糊涂着,清醒着,和读经河一起共同续写这篇章承载着这里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
家玲下车站在读经河面前,第一次带着情绪看着,她想起90年福宝出生的那一年,上流河池被冲垮,大水席卷整个村庄,住在低处的村里人无处躲避。
又想起整个村里的人都靠着这条河供给水源,拿着扁担让民福挑水的日子,挑回去的水需要晾置,直到杂质都沉下去,饮用的话烧开喝就可以。
想起经年夏天,也会带走几个活泼好动的小孩不知去了哪里,更记得男孩子夏天下午就来河里游泳洗澡打闹。
她只能乘着月色落入满河星光,和母亲一起偷偷摸摸的洗澡,好巧邻居也会带着女儿晚上来洗,后来啊,这就形成了一种默契,男人白天随时洗澡,妇女晚上洗澡。
现在呈现在家里面前的读经河已经不如儿时的壮观,随着旁边采石场的不断挖掘,河流的暗底越来越没有空隙可以滋养夏日的茁壮。
家玲一声叹息,在岁月面前,唯有山河不与畏惧,家玲好像明白了,人唯有适时的无情才能清风矗立。
路过梧桐树,两旁劳作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有人和家玲打招呼:“诶,育德的女儿回娘家来了,还带着孙子。”
家玲笑着称呼长辈,又有人问姑娘还是儿子啊,家玲回姑娘。
还有人问咋一个回来了,没带女婿。
家玲依旧笑着回应忙着哩,没一起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赶紧回,姑娘嫁出去一年不见,又有一代人了,时间真快啊。”
家玲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整个氛围是轻松的,充满关怀的,有爱意的,想长久待下去的。
站在大门口发现大门是带着锁的,家玲把包裹放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
背过身给常恒喂奶,身后一声亲切的玲娃打断了家玲投入看着常恒的思绪。
家玲回过头一看,正是父母。
金媳抱过孩子脸贴在常恒脸上挨了又挨,育德放下肩上的锄头打开锁,站在门口,等家玲和金媳进门,再把大门关上。
“咋没和新永一起来呢?”
家玲没有说话径直进屋爬上炕躺下:“妈,我坐得腰疼,我先睡会。”
育德接过孩子放在家玲身边拽着金媳的胳膊走到院子里:“你啥都不要问,做饭,看她这次不管啥事自己说不说。”
金媳早已从一个含羞少女随着岁月的裹挟成为了一个满手皱纹的农妇,五十多岁的她即刻明白丈夫的意思。
育德到驴棚给驴喂水,金媳去厨房生火做饭。
常恒的哭声让和上房隔着一堵墙正在给驴喂水的育德猛的一愣,等他快步奔向上房站在门口时,已听见女儿在熟练的哄孩子,育德又停下脚步折回继续收拾后院。
金媳端着炒好的豆腐走进上房:“准备吃午饭了。”
家玲抬头柔目致意,放下常恒,摆桌子放椅子,育德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家玲碗里:“吃,好久没回来了。”
家玲慢慢调整呼吸,大口大口吃菜,吃完饭坐在那里等,育德和金媳互相看了一眼,放下筷子家玲站起身收拾碗筷准备去洗碗,育德看着女儿崛起嘴闷下声:“不着急,坐下吧。”
家玲停下动作,看向父亲,二人对视家玲低下头坐下等待被问话。
育德没有说话,金媳站起身抱起常恒放到西房后回到上房。
三人沉默间好像这个土房里所有历年秘密都在不断的涌现出来,闪瞬即逝后剩下苍白,这份苍白需要家玲来填补。
这个房子拥有着它本身沉默寡言的生命力,它知道这所住宅里至少六代人的所有秘密,风尘往事也好,人命关天也好。
总之,它见怪不怪了,旧幕早已沉落,育德和金媳过着日复一日甚至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毫无新意的生活。
房子好久没有吃到新鲜的事了,家玲终于开口了,第一句就让育德感到拳头上充满了力量。
“大,妈,我想离婚。”
“玲娃,你先说啥事情,婚不是说离就离的。”
育德没有说话,家玲把坐月子期间的整个说了一遍,最后哽咽着:“要不是徒大夫我已经死了,就连来的时候的车费都是借人的,我都不知道以后咋报答人家。”
金媳伸手掩住满脸的老泪迅速的揉搓,想把痕迹就此直接湮灭在事发的地方,用年龄的轮廓把不公的沉默全部划掉,然后再放下手一把把家玲拉进怀里,抱着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
育德仰起头不让湿润的眼眶夺走一个父亲作为一家支柱的重量,他还是没有说话,可他的心里在呐喊:“我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为什么!”
家玲的哭声终于转过了抛物线的顶点,这间房子好像也听完了这个故事,它将整个氛围又调节成了常日状态,金媳摸了摸家玲的头。
“大,我要离婚。”
育德长叹一声:“你离婚了,娃咋办?”
“娃我养。”
“娃没爸爸,以后就要被人指指点点,以前没娃的时候你为啥不早点说人是这样的。”
“他说他会改的。”
育德抬起胳膊撑着桌子紧闭双眼。
“玲娃,村里嫁出去的姑娘没一个离婚的。你等他回来,你自己在附近找个活,少见面,为了娃,这婚不能离。”
家玲怔怔在那里。
她原以为,疼爱她的父母会支持她的。
“哎,民福也不小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有说上,你要是离婚了,别人一打听,民福可怎么办?”
家玲耷拉下脑袋,软下身子靠着骨头支撑没有倒在那里。
家玲也认为母亲说得对,离婚无形代价是巨大的,以她当前的能力根本不能全部摆平,她连自己都不能照顾还会连累她人,民福对她那么好。
是的,这婚不能离。
家玲妥协了,向环境妥协,向父母妥协,向只考虑他人无私奉献和自我消耗妥协,这将是这种遭遇下大部分女人一生的命运——在破损中继续陨落!
住了两天回家,刚进门,新永拉着脸高声质问:“我只要一出门你就跑的没影没踪,又跑回娘家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是结了婚的人?”
家玲看着眼前的冤孽不知说什么,只觉得心口上气,喉咙犯堵。
她没有理会抱着常恒放到侧屋,转身撸起袖子冲进柴房拿了一根架子车上的椽朝着新永瞪圆眼睛扑过来。
新永吓了一跳,忙钻进中屋,家玲站在门外保持声音只能传进中屋,而不能传进侧屋的音调叫骂:“我让你们欺负人,你们一家子合着伙欺负我,你出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还敢吼我?你挣那几个钱都给你的弟兄,我和孩子饿死,我坐月子差点死了,连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现在看着我喘气呢?那是我命大,跟你有什么关系?既然跟我不愿意,你早说,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出来!”
常恒哭了起来,家玲扔下椽木奔向侧屋抱起常恒。
新永从中门里探出头,一把抓起椽木捏在手里,站在侧屋门口,身体前倾,脚站在原地,拿着棍子指着家玲:“你跟个泼妇似的,你吼谁你骂谁?我不是拜托大嫂来照顾你了吗?”
“大嫂?那是你一个人的大嫂!要不是敬敬偷几个膜给我,我早就饿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要不是后面人家徒大夫天天过来照顾我,你就等着打光棍吧。”
新永看家玲没有丝毫撒谎的样子,想起昨天他刚回来,满心热情的去了开泰家,又给了大哥家四百块,两口子笑的像开水锅里钻豆腐的泥鳅一样,尤其是大嫂的眼睛里得意而满足,这次收钱他们并没有推辞。
仿佛他们好像真的照顾了,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一样。是的,奸诈的人就是这样,他们第一次背向道德的时候,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的,往后的每一步会越来越怡然自得。
新永放下棍子吼道:“行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晚饭过后,家玲思虑再三:“等常恒再大点,我出去找个工作。”
“你就在家照顾孩子收拾好家,赚钱的事情有我。”
新永拿出五百块放在家玲面前:“这些留着家里用,把徒大夫的欠账先还了吧。”
“你把碗洗了吧。”
新永没说话站起身照做,他一边洗碗一边回想家玲刚说过的话,他开始心疼他的四百块了,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大哥家缺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