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乌领着楚令昭一路走到顶楼,但见这一层装潢细处暗显费心,阖层陈设玩器一应珍奇,不似先前几层虚浮华饰,那道异香亦淡了不少,半乌走到一处雕花槅门前,边笑着推开边作言,“女郎真是好福气。”
“此话怎讲?”楚令昭随着半乌走进内室,半乌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窗子通风,闻言释道:“女郎不知这其中因果,进了这顶楼的人,一时半刻是不会被杀的,都是要精心养着等少督主,少督主手艺极好,再丑陋的人落到他手里也能被制成十分美丽的傀儡,而如女郎这般模样的,就更是珍宝级别的人偶了。若能让少督主送给公子……”
“那公子……是这里的主人?”楚令昭问。
察觉到自己话多了些,半乌眼中不知为何流露出畏惧之意,急忙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一会儿潘乐人便该回来了,女郎可要当心些。”
楚令昭轻摇团扇,“为何要当心一位乐人?”
谈起那位乐师,半乌言辞间的敌意不掩,“乐人名唤潘憎,原是个流落街头的乐伎,玉老板爱听曲儿便留了他在身边作个义子,可那人实在是个顺杆儿爬的白眼货色,借着老板的路子攀上了少督主,如今当上了仅次于老板的副手,争功抢事,铆足了劲想将老板取而代之,夺得唤月楼的话事权。他正想奉承少督主表现一番,听说了老板寻得了女郎这等姿貌的傀儡躯壳,还不得想尽法子使招数争抢?要是到最后抢不过,潘憎是宁肯将人弄死也不肯让玉老板得利的!”
他低骂着啐了口,想到潘憎便恨得牙痒,与玉老板同仇敌忾,他将楚令昭带到案几前坐下,将两大碗看不出是什么食材的汤推到少女面前。
望着她谲艳殊丽的容颜,半乌想到什么,面上的气焰又转为贪婪,道:“不过老板这回防备着他呢,派了不少人守在六楼口,必不让潘憎有缝使坏!公子向来只要最罕见的人偶,等来日少督主抵达,老板将女郎交上去,必定能泼潘憎一盆冰棱子,扎他一身血窟窿,看他还有没有顺杆儿爬的力气!”
楚令昭没有接话,捏起汤匙舀起一点汤水,这汤水透着异样的药气,格外刺鼻。
半乌又骂了好一会子潘憎,总算解了气,叮嘱道:“夜色不早,女郎将这汤喝了就歇息罢,这里不会提供其他食物的,不喝就只能饿着了。”
说罢,便退了出去。
月渐西沉,楚令昭才不喝那异常难闻的汤水,她走到窗边,将那两碗汤顺着外墙倒掉,房间内的刺鼻气息逐渐消散。
她随手放下瓷碗,眸中掠过浅浅暗影,在大椅上落座,听刚刚玉老板的意思,那些笼子里的稚子最终也会送往锦州,并不长留此处。虽然很想查清这座人偶酒楼背后的势力,但依照玉老板与半乌的所言,他们其实并不能确定那位少督主具体何时才抵达。
不能陷入被动的在这里耽误下去。
看来,她是等不到去见那位喜爱人偶的公子了,不过……
楚令昭思绪落在外廊所见的景象上,傀儡子所佩的杨柳木面具很接近于傩,'傩戏'本为驱逐疫鬼的祭仪之舞,但如此物的将傩面具的神绘更改为鬼绘,上下颠倒,继而调转至发髻后反戴,则变为'逆傩',与正术之'傩'偏离,落为异术。
唤月楼内遍布‘逆傩’的傀儡人偶……在这场搅杂着操控暗河、童男童女掳掠、州郡与外姓诸侯勾结的混乱之案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但,将生人女子绞杀制成人偶的酒楼么?
想起方才被扶着从连廊穿行的女子,一张张面孔已然毫无鲜活气息,她握紧手下座椅扶柄,衣袖再离时木柄已现裂痕。
“离开前,倒是可以毁了这罪孽之地……”
少女起身行至窗畔,将随身携带的特殊烟花从窗口放出,对山下画舫内的卫队释放信号。
这支特殊的烟花无声,飞上空中不过是一个如星辰般的光点,旁人不会注意,而楚家的暗卫却会清楚她的位置。
做完这些,她靠在窗畔闭目,将翻涌的戾气与乱绪压下,恰在此时,却听敲门声响起,一位清瘦的年轻郎君抱着把琵琶推门进入。
那郎君面若芙蕖瞧着半男不女,身穿着件湘粉绣百蝶长袍,轻软的丝缎料子松松垮垮随步伐轻晃,他将琵琶放下,望见面前的女孩,眸内乍起了明光,旋即亲昵地开口笑道:“女郎便是外奴们所言的那位罢,瞧着当真是副珍品躯壳的模样,也难怪玉老板做贼似的藏着掖着命人拦着我……”
他顿了顿,笑意逐渐不达眼底,话语里交织起与唤月楼内其他管事如出一辙的肮脏腐烂底色,“真是的,玉老板偏会抢先一步跟少督主卖好!三四年了,他掳来绞杀的女人不过才八十位,我不过耗费一年就赶到了他大半的数目,他竟还能握着话事权不放,要是你是我找到的该多好,少督主必定让我升职!”
听到他口中掳掠来的女子数目,楚令昭蹙眉,而后瞳仁微动,眼前这位莫不就是……
“潘郎,您怎的在这儿?玉老板说客人的酒还没选好,正唤您过去。”侍从快步进来,对着那郎君说道。
潘憎闻言又对楚令昭笑了笑,“客人要紧,左右少督主到这儿前,在唤月楼有的是时辰,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他言罢,正随着人往房间外走,却见半乌领着几名侍从脸色慌张地闯进来,迎面遇到,对上那芙蕖郎君的视线,半乌勉强压着愤忿见礼,到底忍不住质问:“潘郎如何进来的?”
潘憎抱起琵琶,扬着调子喟了声,姿态却并不将半乌等人放在眼里,抬步微带蔑意地离开,遗了句:“唤月楼,还没有我踏不进的门槛。”
他出去后,半乌走到楚令昭身边,又回头望了眼那芙蕖郎君的背影,待他彻底走远,才对楚令昭问道:“女郎有没有与他过多交谈?”
见楚令昭不言,半乌脸上浮起阴翳色彩,“我并无恶意,只是提醒女郎一句,公子不喜见唤月楼的人为了升职而争抢人偶,女郎还是不要与潘憎有所交集为好,且那潘憎身骨虽清弱,心思却比玉老板毒辣不知多少倍,一路从个流浪乐伎爬到唤月楼副手的位子……”
他顿了顿,只道:“总之,从他手里送上去的人偶死前更不好过,女郎若是个聪明人,便不要与他多交谈。”
他点到为止,接着就示意捧着红漆托盘的侍从进来。托盘上盛着一小盅粥,里面泡着的东西,是三枚黑虫。
侍从进来后,半乌警惕掩上房门,而后收拾走桌上的另两个空碗,压着声道:“这是女郎明早的膳食,潘憎回来了,玉老板自己也要防备对付他,不得已改了吩咐,将守着六楼人调走,暂时封住门,少督主到来前,一次送两日的膳食,这是老板的仁义,女郎若不想饿着,就休要再将汤粥倒掉。”
他半威胁地点破,显然听见了方才倒汤的声响。
楚令昭打量了眼那盅黑虫粥,平静拎起盅侧的瓷勺,随手在桌角敲碎。
室内桌畔,半乌冷色抬头须臾,便感到锐物刺入脖颈滚热,瓷勺执柄深扎进血肉,他张口,却被泵上的热流呛住,缓慢失力倒下。
候立在旁的侍从端着托盘边缘的手略紧,恐骇到极点反而失声发不出片音,眼睁睁看着面前美人从容回望于己……
满室重归一人独息的静谧,楚令昭拿雪帕缓缓擦拭净指间,哂笑着将帕子浸入盅内的黑虫粥里。
不知过了几时,暗卫首领推开雕门来到她面前。
“主人,我们的人到了,已经进入这酒楼各处。”
烛火幽微中,楚令昭唇畔笑容折过一丝暗戾,嗓音优雅如清曲,“刑具带齐了么?”
暗卫首领恭敬颔首,将一套镌花麂皮卷轴呈到案几上展开,十三柄形制不同的锋利器具有序横列,平刀、长锉刀、角刀、圆刀、花刃刀种类繁多,握柄上雕纹精细得仿佛只是作收藏用的珍品。
明明是专作雕刻之用的刻刀,少女却将之称为刑具……然而,暗卫首领毫不意外,对这些物件在楚令昭手里发挥的作用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