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今天的大堂,不见名为雅星迪的木精灵领班的身影。但老曼德明白,纯种的精灵不会健忘或痴呆,在走投无路前,怎么也该拨通电话向自己这“记者”求援。预想的提示音既未响起,便证明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不必过度忧虑。
诚然,对坐在警局里、指节捏到发颤的雅星迪来说,是怒火盖过忧虑。若他和往常一样去工作,“好心”的客人定会问,他为何添了这么阴郁的眼影——那黑到发沉的眼眶,说明这些天,年老的木精灵睡眠严重不足。
这也正是他到警局报案的原因之一。在无止尽的骚扰下,上了年龄的老精灵已经有神经衰弱的前兆了。可警员糊弄人的答复,让他再也耐不住性子,拍桌而起:“帝皇在上!证据?你们要证据?公寓的录像是证据,邻居的证词也是证据,告诉我,你们是想要哪种证据?”
“请克制你的情绪,老…先生,”撑着大肚皮的中年警员拿起刚填好的登记表,口气是遗憾的严肃,仿佛是报案人在无理取闹,“您想想,每天在专线里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受到骚扰的女性有多少?我们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次次出警吧?何况,您这样的老人受到同性的骚扰,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想要些基本的证据来坐实您的说法,也是合情合理吧?”
平静的说辞,给足了雅星迪冷静的时间。漆黑的竖瞳扫过耐心解释的中年警员,试着辨别那是严谨的工作态度,还是不负责任的伪装。听完,他摸向斜挎的布包,拿出两盘磁带和一台随身听,将留了心眼保存的证据放给警员听。
一盘磁带,录着电话里的骚扰和门外的恐吓;一盘磁带,录着邻居对上门恐吓者的目击证词。中年警员不厌烦地听了两遍,直到报案者的竖瞳缩成细剑,才翘起腿,关掉磁带,结束对污言秽语的鉴别:“老先生,我们需要留着您的磁带,作为可能的出警依据…”
上了年纪的木精灵举着磁带,怒容难掩,险些把记录的证据甩到警员脸上:“可能?难道这些不足以作为你们抓捕那些流氓的依凭?”
“不行啊,老先生,冷静,冷静,”警员还是那副耐心办事的表情,“首先,我们要鉴定您提供的录音是否可靠;再者,我们还要上门取证,确定您邻居的陈词真实且客观。您大可放心,等核对完毕,我们的人会在第一时间蹲守骚扰者的行踪,将——”
“格威兰人,别当精灵是不懂法律条文的傻瓜,”雅星迪甩下磁带,拍响桌面,震跑了警员身前的签字笔和信纸,“不想受理,麻烦直说,我是请了假来报案的,不要消费我宝贵的时间。”
“老先生,我是按规矩办事。您可以看看墙上的贴牌,”警员收好磁带,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冰水,不减耐性地朝门外举杯,“喏,我们的行事绝对符合规章制度,若有意见,门口的投诉箱乐意笑纳。喝杯水,冷静冷静吧,火爆的脾气,对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有害无利啊。”
木精灵没有接过警员递来的纸杯,径直走向警局的大门,在离开前回首冷笑,吐出不屑的鄙夷:“用格威兰人的话说,你是踢了脚好皮球啊,可怜的孩子。我真好奇,当你们的父辈在战场挥洒鲜血时,会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孙在父辈们以生命赢取来的百年和平中,堕落成了与特罗伦人一般阴险的无赖?不,不,你们比过去的特罗伦人更为卑劣,起码,他们会直陈自己的歧视和凶残,不会费尽心力编排借口,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无耻的低贱。”
中年警拿笔帽轻戳高鼓的肚皮,眼睛眯得紧细:“老先生,再说这些的话,我有权以侮辱警方的罪名逮捕你。”
“希望你的行动和推诿扯皮时同样果断,孩子,”雅星迪摔上警局的门,以祈祷之态驾车远去,“愿帝皇宽恕你的罪,愿帝皇拯救自甘堕落的灵魂。”
木精灵的背影刚消失,肥胖的警员就躺坐回办公的位置,将两卷磁带摔折了,扔进垃圾桶。一位提着便餐回来的年轻警员看到,张了张嘴,却也不便说什么,只是瞧了眼墙角的监控,小声提醒:“收敛着点儿,当心给人盯到。”
“怕什么?那玩意早坏了,”胖警员打了个哈欠,下巴的肥肉都波成了落地的果冻,“一个有被害妄想的自恋老头满嘴放屁,放进证物室都嫌脏。谁看得上他?当格威兰人是不挑口的清道夫,连发霉的垃圾都想入嘴?少听这些长耳朵叽歪,一群婊子脸的玩意,说不出几句真话,八成是钓不到有钱人,恼羞成怒了。对了,去帮我买份牛排吧,天太热,我可跑不动腿啊。”
“直说吧,是不是有人特意交代…”
“与你无关的事,最好少打听,新人。”
年轻的警员没什么可说的,带着爱莫能助的鄙视匆匆出门,不知是懊悔帮不到擦肩而过的报案者,还是懊悔说不动尸位素餐的前辈。
在无人的小巷停好车后,木精灵去诊所开了瓶安眠药,在疲累中徒步赶回公寓。未到上下班的时间,没人抢乘唯一一部狭窄的外挂电梯,雅星迪得以背靠电梯的铁壁,给昏乏的头脑送去些冷静。等他拐过坏了感应灯的楼道,踩着脱落的发霉墙皮站在家门前时,却两眼一黑,差点气晕了过去。因为出发前刚擦亮的防盗门上,用血红的油漆涂着不堪入目的单词。
婊子…男娼…痿根老芽…卖屁股荡妇…这类低俗的词汇,看在任何外貌恰合人类审美的雄性木精灵的眼里,都富有气恼到想笑的侮辱性,更别提一个信仰神圣帝皇的、年过三百的老头子了。
撑着墙、深呼吸,再深呼吸,雅星迪捂着昏黑的眼眶,掏出钥匙解锁了家门。进门后,他直奔厨房,拿了把切菜的钢刀,重回过道,将这些传达性侮辱的油漆一刀刀刮走、一尖尖剃净,又用笤帚和簸箕扫拢油漆渣、倒在马桶里。
马桶的水都抽空了,按着冲水扭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盯着马桶里的漩涡,从扭曲的倒影看到撑不住倦意的黑眼圈,终是叹着气,找出隔音的耳塞,换好睡袍上床休息。
可一想到近日来的骚扰,雅星迪又寻不见去往梦乡的路,碾转反侧个不停。没办法,他爬起床,给风扇插上电线,把档位拧到最高,又吞了两粒安眠药,在风吹的噪音中昏沉沉地睡去。
今日的际遇,让木精灵明白了对格威兰警方的信任是多愚蠢的无知。为免自己的案件被警官们当作气球吹来吹去,他还特地赶到最近的警察局,亲自去报警。结果呢?接待的警员就差把推脱责任的招牌挂在门口,提前劝他滚回家了。不管是警察和法院的老爷沆瀣一气,抑或是纯粹的怠惰导致的办事效率低下,他都不该期待这些毫无廉耻心的混球会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难题,是时候拿些别的主意了。
一觉醒来,雅星迪先给酒店的经理打电话报了平安,再从冰箱取出炼好的蟹黄酱,炒了碗简单的蟹黄豆腐汤,打开客厅的老式彩电,边嚼着嫩豆腐边看节目。他记得教这道菜的厨师说过,这是移居朝晟南方的古代精灵向当地人学习后,改进而来的菜品,即使不馋荤腥的木精灵,也会喜爱独特的海鲜风味与滑嫩的口感。果然,以美食解馋,以歌剧赏目,糟糕的心情渐为好转。
洗好碗勺后,他掏出充满电的按键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前些天在撞见的那位热心人、曼德·福斯特的联系方式,庆幸格威兰还是有好人,喃喃自语:
“记者…要是刊登上《灰都公报》这类大报纸,哪怕他真是法官,也要认罪伏诛…”
说话间,手指已挪到通话键上,又迟迟不肯摁落。年老的木精灵还是有顾虑,且不说在明白那骚扰者的身份后,对方是否乐意继续帮忙,仅是在警察都选择推诿应付的威胁前,好心的老记者真有办法指控未成事实的骚扰罪吗?退一万步讲,假如这档事真见了报,那该死的猪知难而退,他这受害者的脸,又往哪搁?说不定一走出门,街上的行人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是勾引同性的老不要脸。
部分格威兰人的变态嗜好,雅星迪再清楚不过了。即使新闻说明了你才是受害者,可一旦带上“木精灵”的种族标签,他们就会在酒馆里公开嘲笑,将全部罪责归咎于你身。原因无他,仅是因为你生的漂亮、长了张满足人类审美欲望的少女脸蛋、有着所谓纤细窈窕的身材,至于你的性别、你的取向?抱歉,他们统统会忽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会嗤之以鼻,将之斥为博取同情的谎言。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只愿相信餍足幻想的俗人,你是对是错、是有罪还是无辜,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所爱的,就是在茶余饭后,拿你的苦难谈笑取乐,证明所有的木精灵都是天生挨操的淫贱婊子,不分老幼、不论男女。
所以,他放开了手机,低着头支起下巴,秀丽的脸苦成了老倭瓜。有智慧的生命,只要年岁越长,就越不肯舍弃看重的东西,对这个定居灰都多年的老精灵而言,他可不愿成为市民议论的笑柄,抛弃好容易买来的旧房,跑到新的城镇过日子。
忽然之间,他看向黑屏的手机,猛地抬头,想起了格威兰最神秘的监察部门——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