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位东部口音的先生,说是…找她。”
“她?”简单的人称代词,逗得戴蒙德先生大笑,笑到牙床发痒,痒到使劲咬破嘴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为情理地毯和茶几的仆人挪开位置,“让客人稍候,另外,喊她来吧。就看看我的好妹妹又勾引了哪的蜂蝶吧。”
老仆人背过身,无声地叹息。这对掌管戴蒙德酒庄的兄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儿时,他们明明是如胶似漆的至亲,可从老家主去世后,参与酒庄生意的亲人就屡起争执,谩骂和争论,常常吵遍了整座庄园。现在,二人虽同在庄园居住,可除了谈生意上的事外,就不怎么说话,连早餐和下午茶,都是分开享用。在戴蒙德先生的儿女失踪后,他们更是断了所有的交往,成了碰面亦不相望的陌生人。
通报,通报,通报,大约三分钟,训练有素的仆人已擦好茶几、换上张崭新的地毯,恭请客人与主人入座,为他们沏好新的红茶。
与戴蒙德先生不同,戴蒙德女士看起来年轻不少。她的身材丰盈,妩媚的黛眉有着勾人探索的弧度。恰如班布先生说的那样,这类女人有无法掌控的危险,可正因如此,她才能这般迷人。若让她的兄长评价,戴蒙德先生会说,自己的妹妹是个丢尽家族脸面的浪荡妓女,不曾为生意殚精竭虑,当然从愚蠢的年轻人身上汲取了无限的青春活力。
至于远道而来的巴尔托·怀特,望向戴蒙德女士的目光是爱恨交加。这种想要吞人的眼神,戴蒙德先生见得太多,妹妹是什么德性,他这个当大哥的最清楚。毕竟,欣赏这帮酷爱贵妇的小青年跟妹妹声泪俱下地对峙,算是做生意以外,他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戴蒙德先生敢向帝皇起誓,小时候的妹妹可不是这样。比他小十多岁的女孩,是贵族学校公认的文静淑女,每逢父亲无法出席的家长会,都是他代为参加,老师和学生们的赞美之言,溢于言表。是从何时开始,淑静的妹妹成了人尽可夫的交际花?是他二人分管酒庄的业务后吗?不,不是,是各自的配偶去世后,他们才背道而驰。想来,兴许是没孕育出子女的妹妹只有家族的买卖可以依靠,而当大哥拒绝了让酒庄上市的提议后,已不再年少的女人,恰巧赶上了更年期,选择自我放纵,好让一家之主难堪?
谁会知道呢?中年人的思维,本就是介于稳固与崩溃之间的脆弱结晶,略遇不顺心的变故,便难逃粉碎成千百微粒的结局。现在,就看巴尔托如何诉苦,表达对戴蒙德女生的爱意,然后碰一鼻子灰,踉跄流泪吧。
“你好,戴蒙德先生,”巴尔托是不卑不亢地脱帽行礼,那弯腰的幅度,几乎要把头磕在茶几上,“在高琴科索的山脚,有这么句谚语——亲密如水者非是爱人,而是情比血脉的至亲。我与婕奎琳…哦,戴蒙德女士算是有段渊源,硬要说,我和戴蒙德先生也算是无血之亲,不错吧?”
突如其来的问候,令戴蒙德先生边拍手叫好,边暗笑笼罩妹妹眼角的阴云:“嗯?我以为,怀特先生是来找家妹谈心啊。”
“那是自然的,不过,不是谈心,是谈生意。”
戴蒙德女士忽然离座,背对自己的兄长,扯住客人的衣袖,楚楚可怜的美眸水雾盈溢,朱唇轻启,颤抖着哀求:“怀特先生,有什么事,请到我的房间再讲。”
“谈生意,肯定要与二位一并商量呀?”巴尔托握住她的手,慢慢挪开了去,上挑的眼角尽是玩味之意,“特别是关乎戴蒙德先生的宝贝儿女的行踪,总得有知情者从旁见证吧?”
雷霆惊鸣,戴蒙德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消几秒,他冷冷地盯着妹妹,命令道:“婕奎琳,坐下。”
“我很羡慕你,戴蒙德先生,啊,我也想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家做主的威望,非同凡响,可惜,我没那份运气,”见情人老实坐回沙发上,巴尔托揉起发酸的后颈,鄙夷中含有不甘,“所以,我完蛋了,我需要往邦联跑,需要丰沃的赏金支付余生的辛劳,而代价,则是你的继承人的踪迹,这很公平吧?戴蒙德先生?”
无人打扰的厅堂内。哥哥看向妹妹的眼神很冷,有秋后算账的狠,也有留存一线的情。为解决当务之急,他不理妹妹的恐慌,直言不讳:“说吧,你要多少?”
巴尔托抠起指甲,报了个不算惊人的数目:“两千万威尔的现金,相信不是难事?”
的确,对温亚德最富有的酒庄而言,两千万威尔的现款,尚在合理的范围内。可在戴蒙德先生张开口,唤老仆人备足现钱时,陌生的嗓音却飘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两千万?不如翻两番,给我打副金棺材送葬吧。”
随声而来的,是诚惶诚恐,又难掩喜色的老仆人,以及两个小小的身影。当看清来者的面容后,戴蒙德先生隔着衣物掐肿了大腿,确信不是在做梦——失踪多日的儿女,正直奔而来。
在孩子们哭喊着爸爸时,老人的脚步姗姗迟来。不过,他是走向难以置信的巴尔托,拍了拍他的肩,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那天我该杀了你的,不过你也够机灵,明白黑道走不长,有胆来诓一笔,好远走高飞…这样,作为奖赏,我在外面放着的手提箱就归你了,如何?里面可塞满了圣岩,价值不菲哦?相信我的话,就去拿吧,我用不着了,归你,都归你吧。”
巴尔托哪里会信,立刻绕开老伍德,夺门而逃,放在门口的手提箱,是看都不看一眼。如果可以,他想对着天空咒骂一声——
去他妈。
不得不说,鬼祟的林博士,真是条无处不在的幽魂,把这踩响油门的青年害惨了啊。
林博士,哦,怀斯特·伍德却不关心巴尔托的死活,仅是看着一个父亲是如何搂着孩子痛哭,如何学孩子的模样,用衣服抹走鼻涕和眼泪,说出不必要的抱歉。
“抱歉?不,不,是爱,是爱啊。”
说着,老伍德走向他们三人,轻轻摸了摸这对兄妹的小脑袋,用自己的一脸皱纹,小心地贴上去磨蹭。
做完这些,他拿食指压住嘴唇,调皮地嘘了声,接着,血肉、皮面从那张健康的脸、那副精干挺拔的身躯脱落、分离,在仆人和主人呼出心脏的惊恐中褪去,展现他的原貌。
如蛇蜕皮的原貌。
佝偻的驼背老头,摸着爬满老年斑的淡黄色面孔,退出了戴蒙德先生的家。看到还躺着的手提箱,无奈地摇摇头,艰难地拎起来,向整座庄园呐喊:“孩子们,朝晟来的林博士,最后一次跟你们问好啦。”
说完,他掏出手机,在公路旁靠着路灯坐下,想了想,试着拨了些号码,果然,听到了熟悉的音色:“你好,请问你是?”
“娜姐吗?”林博士咳了两口绿痰,猛拍几掌胸膛,喘着气大笑,“出于一些不可抗力,我决定…不打扰你,放过你啦。别跑了,不用跑了,再见吧…再见吧。”
未挂断的电话,随着手机摔成两段。现在是下午的时间,太阳已有西斜的倾向,在临近下班的点,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不少。见到一个举止怪异的驼背老头子,突然情绪失控,当街砸坏一部手机,那些热心人可是愿意上来关怀几句的。有几位胆大的,已在走过去,准备安慰失魂落魄的老人家,譬如…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之类的。
但无人敢前。
因为老头子的身前突然多出了一位老人,健康,锐利,且可怕。是的,可怕,那是真的可怕,平平无奇的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以生死为衣袍的可怕。
“要我说,小林、嗯,思行啊,你还是太理智了。信我的,本源这破玩意,你越疯,它越跟你要好,不会有假。”
温亚德的街头,戴蒙德庄园的门前,同是异乡人的赵无秋站在林思行的面前,用只有他们会懂的梁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