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少年却愿意相信,这位陌生的姐姐仍有颗善良的心。她懂礼貌,她很聪明,她见多识广,她乐意指点迷津——嗯,这就够了。
伊利亚·格林若是个坏女孩,还不得甩给讨厌又生疏的小屁孩一张臭脸,叫他快些滚蛋啊?
这样猜想的文德尔小朋友并不知道,在朝晟以外的国度,特别是在北共治区,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人心,本就是一种致命且愚蠢的失误。
少年飘忽的小心思,给一声轻吟唤回了现实:“雨碎了,文德尔。”
赛尔随她的视线望去,方瞧窗外,便见那大雨倾盆。他扒在窗沿,踮起脚看向楼下的街,才发现珀伽的排水系统不怎么健全。只消一个钟头,积水已是狂涨,没过了锁在路灯和围栏上的电动车、自行车的轮毂,逼得那些撑着伞的行人卷起裤腿,趟水前进。
“干燥的地方就是这样。每逢久违的甘霖,原本期待的雨,总会积攒成滂沱的愁虑,”伊利亚闭上眼,倦怠地抚眉叹息,“权且休息吧,文德尔,愿好心的乌云先生替我们放晴。”
赛尔也不便多说,在问过伊利亚用不用换睡衣后,他拿着自己的睡衣去了浴室,等伊利亚穿好了粉色的棉质长袍、躺上靠窗的床铺,改穿叶绿色睡衣的他,才夹着叠好的便服,拉上窗帘设好闹钟,翻上那张临门的床,道了声午安,迅速入眠。
赛尔并不清楚,伊利亚的心绪可是比他更为纷扰。正如窗外的雨一般,伊利亚的烦闷是纷至沓来。容貌不凡的她,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纯粹的对象——哪怕文德尔小朋友只是个孩子。
那异色的虹膜下,没有害羞、没有躲闪,有的,只是犹豫的不安,多少叫她不悦。对美的渴望,是生命的天性…算了,她也承认,少年的确生得可爱又漂亮,只看脸蛋的话,真不比她逊色,甚至还胜出半分。但这讨巧的容貌,恰好使她更加恼火——对付这帝皇使者的学生,好看的相貌是起不了用的,祈信之力?若给使者阁下察觉,恐怕会弄巧成拙。
要叫这少年识趣地服软,远远躲到一旁,还伊利亚·格林没有监视的自由身,难度着实不低。
对看护者与被看护者而言,看护与监视的界线,就是这么模糊。劳心费心的人讨不了好,透明的人无愿领情。若这是场捆着腿的双人协同赛跑,那跑道的尽头,定然是个遍插木刺的深坑,哪个不长眼的敢冲过去,便会拉着搭档同归于尽。
准确来说,是两败俱伤。当然,现在还不至如此。雨停之时,苏醒的伊利亚默默等着闹铃,等少年去浴室更衣,与之接取任务,准备登门拜访,好从委托人口中询问关键的线索。
可是,隔着电话,发布悬赏的客户是支支吾吾,不愿他们上门去。只发给他们一个地址,说是在老城区的孟巴克缇街的某处小区的单元楼,叫他们到那里找人就是。
赛尔本想多问几句,伊利亚却拨开了手机,并告诉他,委托人明显有难言之隐,谎报了悬赏的信息。这种情况,他们这些被雇佣者是能多赚些瞒报赔偿金的,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们走出小旅馆拦了辆出租。伊利亚坐在后排,赛尔坐在前排,异口同声地告诉大胡子的棕皮肤司机,到孟巴克缇街去。
听到这地名,司机的神情立时起了微妙的变化。不过对着两个外国人,他也懒得多问,只闭紧了嘴,把车飙得飞快就是。在路上,赛尔看到了好几座黑色的方尖建筑——一些形如石碑的高塔,跟城市的风格是万分不搭。
不着调的怪异高塔,令他好奇地向司机请教:“这位叔叔,那些黑色的…方身尖塔,是什么建筑呢?”
回答他的是一口标准的中洲语,不过却是伊利亚的声音:“圣堂。代表国教,给圣职者布道,给帝皇的信徒聚会诵经的圣堂。”
刚张开嘴巴的司机,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要知道,堵着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嘴,可比偷车油更叫他难受。但发声者显然是格威兰人,他也不敢抱怨,只管老实驾驶,在送客人到达目的地后诅咒般摇摇头便是。
伊利亚记着委托人交代的详细地址,说通了小区的门卫,领着赛尔走到最后排的那栋楼,指着某单元的第一层,对着那贴在外面的“生命疗养所”的海报思索了片刻,确信目的地就在这里。
还没走近,吵破天的叫骂就撞进了二人的耳道。听声音,叫骂的该是名妇女,那语速太急太快,太过真情流露,口音更是浓厚。没能熟练掌握中洲语的少年,难以听懂说话者要表达的意义。他能理解的,仅仅是语言宣泄的感情,具体来说,就是一种喊破了嗓子的窝火,以及嚼了嘴尖椒的凶辣,叫人不寒而栗。
没一会儿,又一个女声吵了开来,嗓门不甘示弱,语气十足的无赖,犹如占领了无耻的高地,在讲什么牢不可破的歪理。
这场对骂,伊利亚是尽收耳中。她的笑容愈发奇妙,不待赛尔求助就当起了义务的翻译。
这一位在说,那个没脸没皮的摇屁股婆娘有胆量就脱了裤子上街去,逢人就撅高两坨肥肉亮一亮,问那死鱼味的腥气除了吃垃圾的癞皮狗,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男人能腆着脸凑过去。
那一位在骂,说是胸下垂、臀没肉的老女人就算抱着教典去摸圣堂的老头,人家都不会瞧她一眼。满脸的纹,浑身的老皮,捏住了,能拉起半米高,比老太婆还叫人恶心。人丑肚圆,没本事夹住自家的男人,别来店里撒泼,丢人现眼,还叫左邻右舍都来看看,看看这死老妪有多不要脸。
格林小姐正在翻译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已揪着她男人的耳朵,哭嚷着冲出了这地界。她对丈夫的指责,伊利亚自然不会遗漏,如实讲给赛尔听。
这位夫人是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在年轻时是满嘴的甜言蜜语,夸她的的腰多细,可大儿子才刚上中学,就去外面找野女人快活。她确实是老了,身材是走了形,可她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打着两份工,生了三胎娃,肚子怎么能不圆、怎么能不粗?哦,她还叫丈夫说话,别支支吾吾地不敢吭声。
至于这位夫人的先生…嗯,那声音太小,格林小姐是听不清了,就随他们去了。
现在,格林小姐微低头,瞥向脸蛋红彤彤的小朋友,笑呵呵地凑近了,问:“文德尔,看来这片街区不怎么干净呢。要打道回府吗?还是说,跟我一起过去呢?”
攒了半天的劲,赛尔是憋红了脸,又摆手又摇头:“我我我我我…我去,伊利亚姐姐,我们过去吧。”
“文德尔,格威兰的成年男女,都酷爱俊俏的少年呢,”推开单元门前,伊利亚往下瞥了眼,留意着少年那说不明的神情,“像你这样的男孩子,肯定很受欢迎呢。这种地方,当真没有来过?”
“没有!没有!”
焦急的回复和红彤彤的脸颊,足半晌才从少年身上消去。伊利亚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亲切地笑了笑,俯身扶膝,与赛尔平视,悠悠地说:
“文德尔小弟弟,真的很有勇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