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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寻仇

懂又怎样?祖仲良还能一拍大腿,问她听得懂还装什么傻瓜不成?

他可明白了,女人这种生物,最擅长挖坑给男人跳,尤其是他这种被知根知底的男人,更是要如履薄冰,千万别不长眼着了道。拿当下举例,就是他失口质问,妻子也会呛一句他怎么不问,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祖,让开。你,到我这边来。”

祖仲良老实照做,把姐姐推到妻子怀里,朝赶车的人喊停。缰绳牵紧,两匹马刹了蹄,啃着新发的嫩草,在牛兄弟的乡谣里歇息。绿野茫茫,燕儿低飞,蚁虫迁徙;望那天边,是阴灰蔽目,明日照乌云。

天将落雨,泪再无痕,空言对苍茫,怵目褪悲泣。看细雨蒙蒙,祖仲良叹了声:“走。”

“走哪儿去?”

“走南,还是走北?”

“我赶车,你问我?”

“那就走南?”看着睡在妻子怀里的姐姐,他把心一横,定下目的地,“赶南方去?”

妻子轻拍着木灵,声是像哄孩子安息:“你拿定主意,祖。”

无需多言,这辆本该往北走的囚车,摇身一变,成了辆粗制的马车,轱辘辘地朝南方去了。

梁国的南境,与北地截然相反。无风无沙,终年不见飘雪,四季如初夏,湿热烫人。千万里沃土,百十里城池,余下诸地,是水田结网、丛木成云。

在梁人之间,流传着这么句顺口溜——北割一季麦,南养三春稻。南方本是沃土,纵使稻田茂不过林木,养活全境,亦是轻轻松。何须忤逆天武旧制,烧林改地,扩增稻田?木灵是生性无争,可绝非那软弱之辈、任人欺压也不相抗衡。哪怕老辣的猎户,也无胆冒入丛林、潜藏野草灌木之内。若想搭弓挽弦、窃财取命,就要牢记,木灵的眼更尖、耳更敏、手更快、箭更锐。

陷入命命相搏之境,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梁人而已。

看某处深林,尸首铺草,箭矢遍地。三四十个衣不蔽体的流民,或给冷箭穿心,或给矛头钉胸。死了的尸身未冷,羊癫般抽抖;没死的扭着胳膊腿,想拔走钉在身上的弓箭,又吃痛告饶,哭爹喊娘地唤人来帮把手。

可走近他们后,那些没事的人是抽刀一抹,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动弹,直接赏了他们痛快,把脖子一拉,让血哗啦啦地流,叫得揪心:“咋呼人的龟孙…又遭弄了,别怨咱们狠心,要怪,怪那妖东西上毒,你们心里门清,活不下来…活不下来的嘞…”

领头的那个下手最狠、动刀最准。凡是挨了他刀的,都是两眼合紧,一声不吭地死了去。可走近了瞧,他的相貌又是最年轻的,约摸十三四五,一身皮晒得棕黑,两只手老茧皲裂,黑黝黝的眼睛,跟豺狼似的,大人见了都心惊。

浑然看不出他是个少年郎,越看,越像是哪个坟地爬出来的凶星,生来就是找人索命的。

杀完了,他带头清点,数明白死了多少人、又割了几双长耳朵。折了四十二条人命,才割了七对长耳朵,拿到乡里领赏也就换个七袋米,不经吃。

听他跟手下人谈吐,他们是把木灵叫木妖精。说是抓了活的木妖,卖得钱更多,可这玩意力气大得紧,牙口又利,难运出去不说,弄不好跑了领一堆来报复,他们可吃不消。

他们说木妖难经管,最好是宰了把耳朵一割,其余的剁骨剥肉,拿火一烤,焐成干肉当粮食吃,方便。这不,闲着的就地挖坑,把同伙葬了;手熟的拖着尸体,准备割了耳朵后,到潭水里泡血,开始扒肉来熏了。

还没动刀,一个伙夫突然叫起痛来。原来是个木妖没死干净,醒来了,咬着他的脖颈,叫那血喷得老高。领头的少年拽开了木妖,见伙夫的脖子缺了一大块,手一发劲,径直碎了伙夫的脑壳,免得他喊疼喊救命。

杀完伙夫,他抓起木妖,刚要把这东西的头拧下来扔水里,却听这东西念了三个字:

“御…天…士…”

杀了这么多木妖,他头一次喉头发涩。听乡里的大老爷说,木妖是听不懂人话的,现在看,不是耍人吗?瞧瞧,这吐词多清晰,比乡会里唱曲的戏子还好听哪。

可有人凑过来,摸了木妖的胯,两手一拍,兴冲冲搓了起来:“当家的?是活的嘞!还是个大闺女!这东西,长得可有排场,讨喜欢得很!你不是莫碰过大姑娘?听俺的,把这娘们尻了,再炖了吃!说是大补,大补得紧啊!”

“下作!”

骂完,少年是要加把劲儿,把木妖掐死了。好歹是个姑娘家,留个全尸算是善心。可这木妖是可劲看他的眼睛,仿佛在笑话他,笑话他时日无多、离死不远了。

“老程!老程!程老东西!”少年收了手,猛喊几声,把个颤巍巍的跛脚老头喊了过来,从他腰间解下绳索,三下五除二把木妖捆了个死,反背在身上,叫他到另一边说话,“你说,乡里有人懂他们的话?”

“有啊,当家的,那可不是有么?是个做行商的,往年…”

“别念叨,这东西不着劲,俺瞅着有鬼,带回去问问…看她都晓得哪些事情?”

“成啊,当家的,你做主。”

一群人,一群老头、一群青壮,要围着毛没长齐的少年郎,拿他当主心骨办事。全因他是御天士,全因他有本事,能打能冲、能上能跑,带着他们这帮乌合之众,混成了乡里最大的民团,致富先不谈,起码不至于饿死,还能囤粮积米,攒下钱娶妻买地。

这回,因为当家的改主意,他们提前打道回府,走那条刀劈火烧的大道,赶了二十来天,顺路打了些野味,算上早些猎杀的木妖,也算是满载而归,多少值当这一趟的路程。

出了林子,放眼望去,满目是稻田,绿里掺金。千万亩良田,三十里沃土,静待耕耘,但养活人的稻田不属于他们,尽是别人的家产,产出的粮再多,也于他们无用。

赶路的民团很多,他们流跃其间,如溪流入江河,再不见踪影。

许多年后,幸存者们追忆当年,著史成册,会说焚林耕地,是天武无光的千百年内,梁国覆灭的开端。吞并农田的豪绅们,自以为想出妙招,悖逆天武诏命,欺瞒焱王,将祸水东引,把日渐失控的流民导去深山老林,驱使他们与木灵搏命…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欲念、他们的精明、他们的愚蠢…逃不出天武的算计,皆在预料之中。

谁知道无上天武的智慧?谁明白神圣帝皇的思虑?或许,命运早已注定。早已注定的命运,把一条条生命编织成网,把灵魂笼络其中,发出不可抗争的哀嚎,去控诉那既定的命运…

背着木灵的梁人少年率先踏出洪流,迈入人头攒动的县城,挤开那些叫卖的贩子,推开争讨赏金的猎人和乡兵,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找到陪县官品茶的乡长,毫不客气地问:“逮了活的,你替俺找个晓事的来说道,俺要问问,她盯俺作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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