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思辨劝解之法时,格林小姐代他作出决定:“先生,你大可以放心。不便处理的麻烦,通常由我解决,你是不会陷入良心的责备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确认的按钮点下,前行之地的协议签订,再无悔改的可能。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唯有瞪大眼睛,从那洁净的红蓝里投射出说不明的复杂。
带着少年离开的格林小姐看得懂,那是种倔犟的无力。
她笑了,笑得很狡黠、很满意。相识之日,少年的眼睛多像漂亮的宝石啊,在那左眼的天蓝和右眼的血红里,没有一丝杂质。不管承接了多棘手的委托,那稚嫩的红蓝都藏着孩子般的倔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今,倔犟如旧,却多了缕无能为力;稚嫩如故,却多了分胆战心惊。
她明白,认清现实的人才会感到乏力;明辨是非的人才会知道恐惧。所以,她要帮少年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通透——最好是明白她的意图,在沉默中认输。
所以,她笑盈盈地坐下歇息,讲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文德尔,你不开心吗?”
与委托人告辞后,赛尔是跟着她,在公寓楼下的花坛绿地间闲逛。青翠的草坪野蛮生长,快成了没过小腿的野草;花坛的苗木缺少修剪,和流浪汉的胡子一样杂乱;供人歇脚的长椅灰得发黄,比滚进泥地的家具还脏。
一切,都是那么的远离管制,那么的杂乱无章而富有活力…
秩序以外,混沌的活力。
见她擦干净长椅,优雅地邀请自己共坐一处,少年低着头坐好,盯着沾了灰的鞋尖,怯怯地偷瞥她的侧颜,小声回答:“伊利亚姐姐,这、这是不对的啊,我们再去劝劝他,让他把…”
“让他放弃报复?相当软弱的幻想,文德尔。
你知道吗?人的性格有感性、理性之分,一些偏向感性又缺乏教养,且没有自制力的人,很容易因为不起眼的刺激大动肝火,任由情绪波动,将愤怒倾泻给别的人或物。假如,有人触怒了这样的疯子,极可能当场遭受辱骂、甚至暴力的攻击,再倒霉些,兴许会直面危险的凶器,躺进急救室,生命垂危。
但,招惹感性且易怒的人的危险性,是容易预见的、是能够规避的。退一步说,即使冒犯了他们,也可以通过声泪俱下的道歉去挽回好感,再不济,躲了便是。毕竟,他们的情绪是起伏不定,气在一时,不会长久。
可是,当你被理智者记恨,在受到他们的报复前,注定是永无宁日了。”
“为…为什么?”
“这还用想吗?文德尔,在这种事情上,你总是不够机灵呢,”说着,她的唇凑向少年的耳边,用微熏的吐息传递顽劣的话语,“聪明的人最难相处。他们的心里,往往定好界限,每一次冒犯、每一次侵害、每一次羞辱,都是永不风化的界碑,把压抑他们的人向那底线诱近。善于欺压的人,会把握那道界限,永远让给予的多过夺去的,从而让他们在计算得失之后,总是选择忍让,不至于施行最可怕的复仇。
可欺压者总有看漏眼的时候。比方说,我们的这位委托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后,他的底线,就要稍稍高那么一些,更容易被践踏而过。
当理智的底线受到践踏,愤怒与仇恨再不会积压。更恐怖的,是这怒火保留了理智,驱使他们精打细算,选出最完美、覆盖面最广的方案,去毫不留情地将冒犯者处决。”
头一回,大半年的时间里,少年是头一回喊叫,强硬地与她争辩:“可这种事情是不对的!这是私刑!是泛滥的报复!”
“泛滥?巧妙的形容词,是指伤害他的家人?文德尔,你耐下心来好好想想,他的家人果真无辜吗?先说说他吧,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并未撒谎,那么,受他开除而失去工作的人,数量怕是相当的可观呢。这些人还不是独身,他们的背后,有着多少父母、多少配偶和多少儿女?丢失了工作,不仅是他们自己的不幸,更是家庭的负担,是梦魇的邀请函。
在北共治区这么久,相信你看得出来,中洲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压力。对于一个中年人而言,失去工作,无疑是雪崩的前兆,明白吗?只需一片雪花飘落,不堪重负的积雪就会崩塌,裹挟多年来的压力和矛盾,去把他们的生活摧垮。
明白了吗?文德尔?在我们的委托人眼里,身为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部门主管,是毁了不知多少人生活的恶魔,而主管的家人,则享受了主管的收获,自该同罪论处。他的报复是合情合理的,是没有任何漏洞可循的。哦,他还是有遗憾的,那就是不能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好多请些圣恩者去行动,把那家公司的高管和股东,全部送上天国享福呢。”
“但杀人、这,他们没有杀过人,害过人,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违法犯罪啊,要、要杀了他们,是不对的,是不对的啊…”
“这些话,你自己愿意相信吗?文德尔,如果法律真的合理,就不需要那些律师和法官卖弄口才了。何况,这里是北共治区,是没有自理权、由格威兰的军队所管控的土地。这里的法律,无不是偏袒格威兰,和格威兰豢养的狼犬。当然,狼犬所圈养的食粮、那些被圈禁的羊羔,也在法律的保护之内,而羊羔中的统治者、负责挑选羊羔的管理者,也要受法律的照顾——如若不然,在狼犬捕猎、进食的时候,乱糟糟的羊群,真有可能把贪婪的狼犬撞出伤痛呢。”
言尽于此,少年自然能理解她要表达的含义。
格林小姐想说的,无非是别去劝那死脑筋的委托人而已。对一个逻辑自洽的人来说,任何外界的影响都是无用功,哪怕少年自掏腰包,给他养老的钱,他还是要坚持他的正义,继续在前行之地发布委托,请别的圣恩者把上司料理;如果少年拒绝他的委托,或是暗中使坏,让前行之地将他拉近信誉不良的黑名单里,他恐怕会采取被抛弃的方案,换猎枪和炸药去公司搞袭击,波及更多无辜的人;要是少年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必须二选一——依他的委托,去杀了那位主管的全家;或是掉转枪头,处理掉发布委托的他,方能保住主管的性命。
少年的心思,格林小姐早已看穿了。在少年挣扎时,她抬起食指,压上少年的脸颊,轻快的声音里,像是有种宠爱的玩味在作祟:“文德尔,你想违抗帝皇使者吗?”
混乱中的少年愣住了:“班布爷爷?”
“是啊,班布先生。没有他的授意,「以血还血」这样的交易,怎么能在前行之地通过呢?再者,杀戮目标的赏金,全由帝皇使者奖励——这是写在公告里的明文啊,文德尔。班布先生的立场,是非常明确的,他支持、他赞扬、他褒奖这类举动。难道,你要违抗你的爷爷,违抗无所不能的帝皇使者吗?文德尔小弟弟?”
“如果爷爷做错的话,我会…”
“那么,你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哦,”格林小姐捏住了少年的笔尖,像捏弹球似的,坏笑着逗来逗去,把无措的窘态尽收眼底,“文德尔,经历了温亚德的审判日后,你莫非还不清楚你爷爷的脾气吗?嗯?文德尔,能告诉我,在见到我的夜晚,你的爷爷,伟大的帝皇使者,都带你出门去做了什么事情呀?”
少年喉头一紧,陷入无言的窒息。他要回答吗?告诉格林小姐,那天,他只是被班布爷爷带去了朋友的家,被逼着亲手处死朋友的父亲,否则,就看着朋友一家三口死在睡梦里?虽然,在他决定动手后,班布先生就代他处死了多弗斯家的杜森,宽恕了阿纳塔和齐约娜,帮可怜的母子抹除了麻烦,去了新的城市、开启了新的生活,但…他能告诉格林小姐,若非那天班布先生贸然出手,他真的会亲手去杀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和坚守的准则。文德尔,我理解你,也请你理解我,理解别人的心啊,”格林小姐松开手指,再不挑逗可怜的少年了,“走吧,你不方便的话,我会去解决。不过,报酬只能九一分账咯?”
“不是报酬的问题!”
“哦,是担心…他们痛苦与否?放宽心,文德尔。我的祈信之力与你不同,有着纯粹的肢体力量所无法企及的功效,足以营造香甜的梦,送去蜜饯般的死亡。”
“我…”
“哎呀,文德尔,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我们不做,也有的是圣恩者动手。你想避免伤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把我们的委托人杀了,再去找你的爷爷请罪,嗯,怎么样?你做得到吗?不怕亲爱的爷爷生你气的话,就联络联络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