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坐入后排,揉着胃部,顶着昏暗的夜光,打量起车内的装饰。塔都斯则是一踩油门,猛地拔高时速,也不管坎沙急不急着回家,总之是左穿右拐,先把要看病的人放到目的地去。
停在医院前,送人下车后,他随口问了句:“大叔,怎么不叫救护车啊?”
“救护车?一千多的车费,耗不起啊…”中年人捂着肚子,咬紧牙走向医院,头也不回地嘟囔着,“好得很,好得很…有着落了。”
坎沙把头一扭,无奈地给朋友比了个大拇指:“哥们儿,赶紧的送我走吧。你看,这人真是,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讲,白搭了你的好心哦!”
“嘿,助人为乐嘛,怎么,你不还见义勇为呢?”
“两回事啊,两回事。”
车停了,人走了。今晚,坎沙是摸黑上楼,没有大力顿步。来去十多年,他早就踩清了每道阶梯的位置,即使不震响那迟钝的灯,也能爬完每层的楼梯。当走过自家楼下的那户人家时,他还特意止住脚步,细细听这家人可否又在吵架。
事实是没有。经过上回的沟通,这户人家的父母和女儿,兴许是敞开心扉,解开了多年的郁结。以后啊,他是能睡个安稳觉了——至少,能在读大学之前的半年里,多做些无人叨扰的美梦。
反锁的家门,预示着安苏妮又在加班。他趴到书桌上,不免考虑起塔都斯的提议,虽然那只是随口之言——假如他的母亲升职加薪,工作强度也大大降低,能在家里给他做个午餐,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他写着练习用的试卷,盘算着要怎样与塔都斯开口,才能不让他的请求显得过于滑稽——思来想去,他还是专注于眼前的瑟兰语测试题。
就像埃尔罗调侃的,不论他怎么说,都会弄得他跟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似的,无耻又下作。
写完一张卷子,他抽出书包侧兜的保温瓶,准备给昏沉的大脑来些冰凉的刺激。但,嘴刚对上瓶口,他便嗅到些古怪——甜,太香甜了。他虽然时常蹭一蹭塔都斯的饮料,可他的保温杯里,灌的全是温开水,只有烧水壶的硬垢气,哪有芳香可言?
他拿起保温杯跑到厕所,往洗手池里一倒,用手指沾了些,探在鼻前嗅了嗅。这种味道,隐隐有种熟悉,该怎么说?
他一拍洗手台,扭头冲向厨房,把洗洁精的盖子扣开,却是摇头。他正想离开厨房,又瞥向与厨房相连的洗衣阳台,便去打开一包母亲趁超市促销买来的廉价洗衣液,再三确认,保温杯里的正是这个味道。
他回到厕所,把保温杯倒空,拿牙刷进去捣一捣,果然挂出了尚未溶解的粘液。
没等他想明白最近有得罪过哪些人,急促的开门声就从门锁里传来。他还没走出厕所,便听到安苏妮惊恐的呼唤,挠着头走上过道,回复道:“妈,回来这么早?”
安苏妮握着他的手,紧张到顾不上喘气,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双眼,问:“儿子,妈给你买的保温杯呢?里面的水你喝了没?”
“没,我闻到里面被放了东西…”
“好,我的聪明宝贝,那就好,那就好…”
闻言,安苏妮如释重负,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沙发前,胡乱抽了几张纸巾,擦好汗并坐倒,掏出翻盖手机,拨出电话,满怀谢意地说:
“感谢老师,没事,没出事…我家孩子有帝皇眷顾,嗅到危险了…您先忙,您先忙,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与他讲,可您也明白,如今的世道,我总得教他,警戒心是必不可少的…您放心,我会把握好方寸…麻烦了,麻烦了。”
“妈,到底怎么了?”
挂断电话后,安苏妮即刻换上严厉的神色,盯得坎沙险些腿软:“你跟妈说实话,这些天得罪过哪些人?”
每当被母亲用这种姿态审视,当儿子的就是有千般能耐,也得缩着脖子坐下,唯唯诺诺地交代实情:“被混混打劫,揍过他们一顿;撞见小偷进学校,逮了他一回…”
“好啊,你又和人打架!说了多少回,遇见这种事,你给他们钱,你别管,别跟人动手!要是伤到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又打不过我…”
“你当你是谁?是电影里那些特工?还是擂台上的野蛮人?以后,再也不许给我打架,听明白没有?”
不知怎的,明知道不该顶嘴,可坎沙偏控制不住,非要小声反问:“那别人打我呢?”
“你给我跑!”
“跑不过呢?”
“跑不过就认怂!求饶!反正安全最紧要!别起你那犟驴脾气!”安苏妮气得两手发颤,嗓音像是接了话筒,硬是把儿子的反驳给压了回去,“记住,妈是为你好!妈说的,可能和老师教的不一样,但妈绝不会害你,妈考虑的,是你的安全啊!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去…去写作业吧,慢着…”
“妈,又咋了?”
“在学校,看见同学们闹矛盾,你尽量别插手,知道吗?”
一瞬间,那天拦着同学打架的画面从坎沙的脑海闪过,不仅让他明悟,还让他失声惊呼:“她没病吧?我不拦着她,她就捅死人蹲管教所了!她不谢谢我就算了,还给我水里倒洗衣液?她脑子…”
“儿啊,妈跟你说,有病的人太多了,尤其在你们这个年纪,心思敏感又单纯,特别是那些早恋的,还是两个女娃娃…你记住,她们那种人,就跟小时候、妈给你读的教会经书里写的那般,是不洁的,是先天畸形的,是灵魂扭曲的,你想着为她们好,她们还要记恨你,给你投毒!再遇上这种人,千万别再插手,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他当然记住了。在走回书房前,他又想到一个问题,禁不住说:“妈,是不是有个同学…进医院了?”
“是,佩姆先生说是个男生,正在洗胃…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行了,你别管了,忙你的事吧,这最后半年,可马虎不得啊…妈走了,你先忙。”
在出门前,安苏妮返回书房,捧着儿子的脸,在他的额头上深沉一吻,才欣慰地离开了。
坎沙知道,母亲是在夸他机灵,夸他不是家务活不会干、白长了鼻子、分不出气味的傻瓜。可他的心里,总有团说不明白的火在燃烧……
如果明天,牛高马大的家伙敢来学校,他真要上去问问,大家好歹同学一场,有必要玩这种把戏吗?
“还是捏得轻了,”想着,他看向自己的拳头,握得拳背青筋凸起,“我看,就该狠狠揍一顿,好好矫正矫正她。”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玩笑般的念头,会在明天给他添上一道多难忘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