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沙是好说歹说、连哄带顺,才消了塔都斯的火气,大概听懂了前因后果。
当夜,他们捎了个不愿意叫救护车的人去医院。本以为是助人为乐,谁想到,今天上午,竟然有人在半路上截了塔都斯的车,还把他围在马路中央,问他知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原来,搭车去医院的家伙查出个胃穿孔,非说是他开车太颠簸,非叫他拿些精神损失费、医疗保险金,不然,就叫朋友的弟兄们卸了他的胳膊,抵消他的过错。
这回,他是处变不惊,直言想要多少说就是,他没空、也没心思添麻烦。对方也是狮子大开口,要他拿出一百五十万,还要请这些弟兄伙吃顿好的,以表歉意。
电话里,塔都斯的哼哧是恼火又滑稽,还有骄傲的自信:“瞅准了我是有钱人,胆子小,怕浪费时间,惹一身骚?呸,我偏要和他们玩两把…坎沙,我喊够人了,就差你一个——你来不来?得空帮我揍他们一顿,你下手最有分寸,专对着又疼又安全的部位打,就当是练练手,怎么样?”
坎沙躺在床上,两眼一闭,想告诉他今日诸事不顺,张开口,却是轻笑几声——他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好运不曾共享,霉运永远成双。
“几点?”
“下午…六点?差不多吧,能来帮把手?”
“能啊,不过丑话说前头,我主要是看热闹啊,可别指望我下狠手。”
“随便啦,能来就好,给我镇镇场子,充个门面嘛,嘿嘿…”
通话结束后,坎沙点开拨号盘,用大拇指按出一串数字——他的母亲安苏妮的号码。可刚按下拨号键,他便急匆匆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书包,转而跑到客厅,用不知多少年没响过的固话机联系母亲,在报平安的同时,说明学校发生的意外。
意料之中的数落,数落之后的安慰,安慰末了的惆怅,惆怅结束的苦口婆心…最后,安苏妮苦口婆心地劝告儿子,事情既然发生,就随之而去吧,那并非他的过错,要怨,也怨不着他。安苏妮叫他只管休息,休息完好好学习,等考出好成绩、远走他乡,再没人会跟他提今日的糟心事,再没人会对他说三道四。
用教典里的箴言说——就让时间风化痛苦的记忆吧。
虽然不喜欢圣堂的经书,可坎沙得承认,有时候,神棍的忽悠听着是挺有道理。和母亲道完午安后,他躺回床上,跷起两腿,指头在床单上敲啊敲,愈敲愈重,愈敲愈富节奏,好似电影里的谍报员在发电报。敲着敲着,他猛一翻身,拿棉被裹住头,碾转翻侧,脑海里的画面挥之不去——果冻般的尸体,仿佛近在眼前,对着他哭、对着他骂,说一些他怎么靠近都听不清的话。
睡不着,那就别睡,不如起床看书,试着消闷解乏。
可翻开课本,翻开笔记,翻开习题集,他的烦闷比先前更盛。那些对称的公式、精巧的例题和重要的知识点,全都在纸面上跳舞,扭扭歪歪、弯弯斜斜,先是揉成一团毛线,又以眼花缭乱的方式铺开,编织为熟悉的尸体,用凸出的眼球紧紧盯着他,重复着那些不明所以的诵念。
他把书翻了又合,企图用啪啪响的书页驱逐眼前的幽魂,但效果堪忧。他以为是鬼缠上自己的身,正要拿手机检索圣职者驱魔的仪式,又忽然想起什么,便在书包里捣腾了好些时间,掏出那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埃尔罗给他的宝贝、真理教的宣传手册。
反正,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劝人信神的玩意,效果应当差不了太开。不过,在册子里细心浏览过后,他的神情微妙了起来,因为其中的内容,还真有几分道理。
撰写者说,北共治区的环境,塑造了三种危害家庭、社会的畸形因素——一是狂妄自大的男人,二是敏感脆弱的女人,三是违法乱纪的孩子。
狂妄的男人,不论事业成败,总是高高在上,试图成为家庭与工作的支配者,将配偶、子女、同事与下属列入支配的区间,要所有人依照他们的规则行事,直接或间接地施加压力,让临近他们的人处于一种拉伸到极限的人际关系中,稍有差池。这些人便受责罚,再将受责罚的怨气施加给其他人,以此传递,永无止境。而这类男人的狂妄与恶劣的影响,都可以用成功去掩盖——人们认为,事业有成的他们自然有资格任性妄为,却不知道,金钱、地位与权力,从不是践踏别人尊严的理由。
敏感的女人,总是相信甜言蜜语,不仅容易上当受骗,还要在受伤后用感情和眼泪绑架周围的人,博取同情。假如有人试着与她们讲道理,她们便会一抹眼泪、一哭鼻子,以最楚楚动人的方式行使无理取闹的特权。这时候,总有人狡辩,说让女士哭泣的男人理应羞愧,但这些人正如哭泣的女性一样,是最无耻、最轻贱、最充满偏见的人。他们毫不明白,理性的沟通是人与人平等的象征,更将平等与公正压制在性别之下,名为照顾、绅士,实为愚昧、歧视。在他们的努力下,敏感的女人越来越有市场,理智的女人越来越罕见,导致面对敏感的女人时,正常的人务必谨小慎微,一味地避让谦让,生怕碰到脆弱的神经质花瓶,被旁人指责不懂怜香惜玉、毫无同理心。
违法的孩子,或愚蠢、或聪慧。愚蠢者尚有挽救的可能性,经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或许能重建是非观,回归正途;聪慧者是无药可救的罪犯,他们明知对错,仍然沉溺于恶行。任何不因生计问题而违法的孩子,都不应获准特赦,而是要学习圣城的处罚规章,一视同仁,方能遏止他们罪行,及时止损,否则,终有一日,他们会酿下无法挽救的大错,后果不堪设想。
撰写者的观点,看得坎沙拍手称快——是啊,关他什么事?他是好心去问候,哪里晓得人家会骂他一句滚蛋?被骂了,他回顶两嘴,完全在情理之中,怎么能算是有错?麻花辫会跳楼,全因为敏感脆弱;那些同学会窥视,全因为他们是放纵的帮凶。他没有错,他绝对没有错,有错的是敏感脆弱的女生,有错的是放纵歧视而不论是非的同学,与他无关。
“看到了?傻瓜!看清楚了?”他抓起宣传册,对着眼前的尸体一字一句地念,话语是鄙夷与得意的同情,“看明白了吗?别跟我说,你平时成绩不错,却连课外读物都理解不能?来,给我好好看着——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来由地咒老子滚蛋,怪你自己经不得一句话,气急了就跳楼!当你自己的命是什么?是超市的脱毛鸡、廉价大促销吗?你不讲理、不识好人心,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凭什么惯着你?我凭什么被你缠着?我凭什么当你的出气筒?就因为你受大家冷眼?去你的吧!现在,你听好了,老子不乐意了,给我滚你娘的蛋,找那些把你养成这副德性的人哭丧去吧!”
他大手一挥,那些乱糟糟的线条立时被擦了橡皮,悉数消了干净。见尸体从眼前滚蛋,他振臂欢呼,捧着真理教的宣传册亲了两口——帝皇在上,这救世主的理论,可比装神弄鬼的教典有力量多了,连驱逐邪灵的成效都更胜一筹。
感谢完帝皇的死对头、那位曾经的真神、如今的救世主后,坎沙又读起课本与笔记,借着繁复的知识催眠自身的大脑,尽快让倦意席卷全身,滚上床美美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放学的时间,他才揉着眼眶,撕了张卫生纸擦干净嘴角的哈喇子,去塔都斯说的地点赴约了。
要是塔都斯的处置得当,他兴许还能赶回学校,上个晚课——前提是那对沉浸于丧女之痛的老夫妻还在警局冷静,不会来学校找他麻烦。
来就来吧。
拦了辆出租的他,敢对着车窗外的疾风吼一声没种——想把罪过推在他的头上,那就要做好准备,要吃足他的拳头、变成死猪头。
塔都斯预订的谢罪宴,位于某处偏僻的烧烤餐厅。刚进门,坎沙便见到坐在大堂中心的哥们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他随着朋友的视线环顾一周,但见大堂的墙边站满了墨镜配礼服的壮汉,连考验过他的保镖都位列其间。他是乐得吐起舌头,直言用不着他动手,那堆臭流氓都要被吓尿裤子。
他们拿了些酒水饮料,配着牛羊的油渣,蘸了些岩盐,尝一口、说一句,等着流氓来挨打。
下午六点,十来个身穿花衬衫的人踢开餐厅的门,趾高气昂地垫脚踮脚迈步,来到塔都斯的面前。为首的把嘴一咧,将手塞进衬衫的内袋,轻蔑地打量起周围的墨镜大汉,却在看到为首的保镖时张掉了下巴,赶忙盯向塔都斯,视线在两人间来回跳,从不可置信变作惶恐不安,以至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饶,说出让塔都斯满头雾水的话:
“少爷、大爷!我瞎了眼,我没眼力见!我、我没见过那车牌!我不知道是、是…”
保镖阴沉着脸,大步跨来,抓起这人细细打量。在低声交流了几句后,他一巴掌抽肿了流氓的脸,嗓音冰冷到可怕:“蠢货!你们不守规矩也罢了,还讹到少爷的头上?是嫌安家费不够,想赚外快去坟墓里花?给我老实跪着,我来教你贪得无厌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