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早餐铺,走上乡村的水泥路,走过牛、猫、狗看护的房屋…走了许久,坎沙仍未能走出瓦汀家的轶事。
他双手插兜,从高处远望农田。
那荒芜的野草上,越野车正在熄火中。坐在越野车顶的主人低着头看牛羊垂首咀嚼,正如远道而来的客人俯视着主人一样自在。
他从没有和黛丽娅阿姨讲过话,每次见面,都是跟富达尔进出校门,恰好碰到。他的眼睛告诉他,那是位美丽又亲切的女士;他的耳朵知会他,那是位慈爱又体贴的母亲。至少,他很羡慕富达尔,羡慕乡下来的小男生有着聪明的头脑、羡慕内向又易相处的好同学有个能亲自来接送其上下学的妈妈。他敢说,被爹妈忽视的塔都斯,也是暗暗嫉妒的——他看得出来,在描述富达尔回家,那种乘在自行车的后座、搂着黛丽娅的腰的场景时,塔都斯的表情,是一种难言的怀疑和自嘲。
假如让塔都斯选择,是开着摩托、乘着跑车独自飞驰,还是由父母阿姨守在校门外、步行来接送,他相信,塔都斯会选择后者,当一个刻苦学习的乖孩子…
不,想这些有什么用?有必要思考与他自身无关的问题吗?
他猛拍头,走到泥土路上的石块旁,用手擦走灰,颓废地坐下。
越想遗忘,越是在乎;越想忽视,越是聚焦。如今,他的脑海里不是摔成果冻的麻花辫,也不是声色俱厉的安苏妮,而是在他一个人立在校门口、莫名流泪的时候,递来纸巾,帮他抹去眼泪的富达尔。
成绩优异的富达尔、相貌讨巧的富达尔、母亲口中的好孩子富达尔、老师嘴里的好榜样富达尔…被多数男同学议论是娘炮、被多数女同学刁难调戏也不发脾气的富达尔,除了好哥们儿塔都斯、蠢四眼埃尔罗以外,唯一能和他说些交心话,叫他在放学时难得松惬的富达尔…
一个他羡慕,他嫉妒,他感谢又不敢深交的好孩子。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哭?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清楚,他和富达尔顶多算是同班的朋友,是那种一出高中、连电话和信箱都不会互存的普通同学,是考入大学后、注定走向平凡和成功两极的陌路人…
为什么要哭呢?
他拿手指捏走泪滴,放在嘴边舔走,哈哈大笑——他在幻想,在奢望,在祈求,祈求童年丧父的他能和富达尔一样,有个虽无学历知识、心却关怀备至的妈妈…有个不用为生计担忧,银行卡里有的是存款,又不似塔都斯那般富裕又畸形的家。
可他现在明白了,世上没有无来由的爱,哪怕是母亲对孩子——看似没有文化的漂亮村妇黛丽娅,兴许仅是出于愧疚,才对儿子送出无微不至的呵护。
要说还有哪里想不通,坎沙这个儿子,挺想回去问问妈妈,爸爸被货车碾死的时候,她有没有产生愧疚、有没有懊悔对丈夫的责骂与苛难?如果有,为何她的态度是如此严酷、语言是如此狠毒?
“妈,你是不是把那些没对爸撒完的火,都引到我身上了?”
一句长叹,似笑似哭。叹完,他把外套一脱,系在腰上,趁着午阳未暖,逆着凉风迈步,仰天咯咯笑,走出谁见了都要感慨猎奇的节奏。
无人瞩目的乡间,他随便笑,随便跳,随便高歌随便哭。
他要唱,他要夸乡下好。谁说乡下不好?这里没有人、没有烦心的吵闹,没有叫人闭嘴的邻居,也没有扰人清梦的喇叭,如何不好?
云啊,从蓝天漂流吧;牛啊,在草丛里饱腹吧;狗啊猫啊,到庭院前看着他,听听城里的可怜人是怎么引吭高歌的吧。
听个狗屁。
快走到那片瓜地,他立时收口,看猜准了就送瓜的老农在不在屋。那一片片沙地,是爬满了瓜秧,绿油油的,彷如池塘的水草,是波荡的色泽。身处绿海里的老农,背着喷壶,在给瓜苗洒些什么。
见有人来到,老农擦了擦汗,朝他打了招呼,说他来的太早,这还不是瓜熟的时候,等入夏过来,才有清甜的大瓜供他掂量,好猜猜轻重。
“没什么…到时候我来…我来进货?种瓜挣钱吗?老伯?”
“哼,挣钱?钱都让你们城里人吃了大头!算上暖棚的,我这么多地,累乎一年,能挣你们十万,都算帝皇眷顾,财运满棚了!”
“晓得,晓得…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听完老农唠叨,他借口歇脚,坐回吃过瓜的大石头上,在树影下听鸟雀饶舌。太阳正烈,丛丛树叶光影婆娑,他又看向忙碌的老农,问在乡间买块地要多少钱,却得到几声嗤笑——哪有闲地给人买的?乡里乡外,土地都是最金贵的交易品,买卖务必经过审批,不是收归市政厅,就是拍给地产商,拿去盖房修厂。他们这些普通的农夫,地不够多,没法学牧场主、农场主,靠高额产货以盈利,多是留块儿菜地自耕,其他地用来种水果,好攒些钱,帮外出打拼的子女存些老本,供没志气的孙子辈上学读书。
对他们来说,命运中最幸运的礼物,无非是帝皇发善心,于冥冥中安排当官的批些新项目,让地产商腾出巨款买走他们的土地,给他们脱胎换骨的契机。
“怎么,老伯,你不愿意住在这里吗?”
“娃娃,瓜的斤两你都猜得准,人的心思,你咋就看不透?算了算了,我晓得,你们城里的娃娃莫见过世面,读书读昏头了——谁愿意住这烂地方啊,有钱,哪个不是买城里的车跟房子,闲了就去住?搁在这儿,电老跳闸,水老烧不热乎,每天忙死忙活的,还不如去城里盖房子挣得多!就是那个几个地多养牛羊、粮食多得要拿收割机拾掇的,也不想留——尽是堆老东西在过日子,年轻的都没影了!那茅坑里的尿、地里头的牛粪和羊屎蛋蛋,场子里的鸡屎,闻惯了也犯恶心。但凡卖了地的,谁不是住进城里享福?有户人就是,当家的给人买了地,一上头高兴死了,留对婆娘娃娃进城快活,嘿,他家的婆娘可得劲,男娃娃漂亮得像个闺女,我跟你说,多少乡亲…”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再讲了,老伯。这段我在那边听过,在学校门口听过…”
不待他苦笑,略显耳熟的尖锐打断了他的回复:“别闲扯啦!跟谁唠嗑呢?校里头要交钱,我回来拿点!两百,快给我取去!”
他转头一看,在瓜田的边沿,见到一个打扮精神的小伙。哪怕隔了老远,他还是能看清那副讨厌的嘴脸,以及掌背的刀疤——这家伙,就是去年那堆想打劫他,反被他夺了刀的死混子之一。
老农把喷壶一解,快步走到小伙的身边,拧着耳朵就开始数落:“钱?少诓我!还没放学,你咋个能溜出来?他奶奶的,一身烟味!你个小兔崽子,又逃课去网吧了?没钱,给人踢出来了不是?瞅瞅你的屁股腚子,鞋底印都没打干净!”
小伙一甩手,捂着耳朵,骂骂咧咧地跺脚,眼里血丝满布:“他娘的个,咋了?信不过我?钱呢?老子急用,快给我拿!”
“拿拿拿,拿你祖宗!小崽子,你爹妈外面打工,我这里种瓜,供你读书,你晓得那学费多贵不?你不上课、不上课,不上课就罢了,还逃学去玩?网吧是个啥东西,打游戏的,跟那些弹珠子赌的一样,丧人志气!你咋不学学好,尽学坏?你看看人家瓦汀家的娃,成绩多好,好得都进了市里的高中!你个交钱上学的,还不知道珍重,成天…”
“说说说,老子听你说他娘个蛋蛋!老子不想读书,非逼老子去,老子去,是给你长脸,是给你面子,你还不知足?玩玩咋了?去网吧咋了?老子今个儿偏就去了!咋的,钱你不给是吧?老子自己取!”
“取你个龟怂!”
“妈的个老东西,动手?当我不敢教训你?”
三言两语间,这对爷孙便扭打在一起。坎沙就在他们的对面看着,膝盖方起,又老实坐住——还是听妈妈的话吧。
别人的家事,他最好别管,尤其是跟他打过架的小流氓的家事。万一人火气上来,又动刀子,他还能当着老农的面,再给人一刀撂倒吗?
“鳖孙,我拍死你!”
被推倒在地后,老农追着孙子进屋,在他摸钱袋的时候,举着铁盆,把他敲了出门。有物件在手,当孙子的难以招架,被砸得节节后退,退到墙沿,退到洗手池。终于,被逼向墙沿的他大吼一声,顺手抄起洗手池旁的砍刀,劈中不及躲闪的老农。
这会儿,坎沙可算明白,这种小流氓是怎么弄到那些刀具的——合着,就是西瓜刀啊。
“你个…”
“闭嘴吧!”
他踢开铁盆,扔掉西瓜刀,从地上捡起钱袋,兴奋地抽出一叠叠纸钞。他正要把皱巴巴的钱塞进口袋里,却被一只手握住胳膊,疼得面色发青,怒而扭头,看是谁多管闲事:“哪个不长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