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抽了儿子的屁股蛋后,安苏妮似乎也察觉不妥,又揪着耳朵、帮他翻了个身,抡起巴掌,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边打边骂。
能挡吗?能还手吗?不能。坎沙熟知母亲的脾气。他记得,父亲还没过世的日子,就曾跟他说过,要是赶上着苏妮正在气头上,千万别拗着她,她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别顶嘴,也别还手,否则,容易从家人小打小闹滑落至无可挽回。
而父亲在醉酒后,没能控制情绪,和母亲激烈争执,乃至于气上心头、出门乱闯,最后丧生在火车轮胎下的惨剧,更是证明,父亲的忠告是金科玉律,违背不得。
果然,母亲的教训没有维持多久。坎沙的皮还没被揍疼,她的掌心就有些红肿了。疼痛多少帮她夺回些理智,让她捂着脸坐到沙发下,背对着儿子,失魂落魄地哭。
“妈,我没…嗯,谈恋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
“闭嘴!你够分,坎沙!你长大了,你野了,你在外面瞎胡闹了,滚,滚滚滚,我不养你了,我没义务、没心情养你了!你爱去哪去哪!别喊我妈,你的事,我管不着!”
“妈,我知道你是说气话,何况我不是…我像是能给女孩子看中的男娃娃吗?我又没继承你的好脸蛋,怎么能…”
“闭嘴闭嘴!那些女人心思坏着,你哪里清楚她们瞅上你哪块肉!割你腰,挖你的心,她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会儿,坎沙倒是笑了,有些欣慰,有些悲愁。欣慰的,是母亲在说气话,终究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儿子;悲愁的,是母亲的逻辑不可理喻,非要等怒火消退,才能正常交流。
消气这种事,说迟也迟,说快也快。看母亲的哭声差不多停了,他清了清喉咙,用尽可能温和与客观的描述方式,细细讲解了和海芙相识的前因后果,包括今日受人殴打的缘由,也照讲不误。
听到他揍了达西欧家的大少爷,安苏妮一锤膝盖,扭头盯着他,举高的胳膊险险放平,差点儿又抽了他的耳光:
“坎沙!你还和人打架!这种事,你不躲着,你瞎掺和什么啊!嫌命长?嫌你妈我不够苦,非要我胆战心惊才好?你——行行行,你说,你说,妈不打你,妈不打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妈揍不得你,揍不得你…”
听母亲的语气,他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便把后来的赌约也挑明了说。安苏妮听得是眉毛乱跳,强勉撑着沙发坐好,老半天才严厉地询问:
“儿啊,你不是和妈妈开玩笑吧?这什么匪夷所思的协约,我经办了多少文书,从没见过甲方主动吐肉吃亏的协定啊?你是不是缺钱花,编的谎话来哄妈?别怕,实话实说,缺钱了就讲,想买些玩具啊、自行车啊、课外书啊,这些钱妈都有,妈给你买,咱们家虽然拮据,也不至于让你省吃俭用…
不,不,你告诉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缺钱花了?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玩?你看,反正要休学半年,你要是真不想补课,那妈给你报个旅行社,送你去外地玩一玩,放松放松心情?要出国也没问题,听说瑟兰的风景好,博萨的物价低,你看,是想去哪里…”
“妈,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你信我,没有半句假话,你信我。”
安苏妮骤然失声。她静静地看着儿子,眼神如着了魔一般,化为可怕的漩涡,将诚心求助的儿子打入冰窟:
“妈…不行吗?我知道,十万迪欧不是小数目,但是,我想,最少要试着——”
“儿啊,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安苏妮握着儿子的手,讲出了语重心长的劝告,“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妈相信你没有撒谎,妈相信你,但是,你要明白,那是达西欧家要的人,是驻军点名要招待的人。十万,十万,别说十万,妈就是掏空家底,卖了咱们的家,凑出个两百万,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坎沙的手指在弯弓,快要勾成爪、快要聚成拳。可在母亲的话语中,那些脆弱的幻想被逐层撕碎,松开了他的拳头,诱出了他的泪滴。
“儿啊,这是命啊,她的不幸,是逃不掉的命啊。帝皇在上,如果祢能听到信徒的祷告,就请看看吧,看看富人和军队,是怎么迫害普通人家的闺女的吧…”
“妈,够了,不用说这些了,我不想听…我去休息…休息。”
“儿子,听妈的,男子汉别掉眼泪,尽量别哭,别哭啊…来,睡不着就到妈怀里,妈哄你,妈给你唱小时候的摇篮曲…别哭,别哭,儿子,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没有错,你尽力了。咱们杜拉欣家没钱没关系,挡不着他们的路,阻不了他们的恶行,那不是咱们的错,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罪过。别哭,别哭…你说的女娃娃,你叫她海芙吗?你陪陪她,劝劝她,哄着她,宠着她,等事情过去了,带她来咱们家,妈把她当亲女儿看,好不好?看着妈,妈不会骗你的,好不好?”
“妈,我、我…我想试一试,你、你就帮帮我,最少让我试一试、试一试吧…”
摇头,摇头,安苏妮的回答,是轻微又明了的摇头。
他抬起头,哭得像父亲去世时那般无力。他的眼里尽是泪水,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母亲好遥远好遥远,明明被母亲抱着,明明浑身都暖和,可那遥远是真切的,是无法接近的…
是如梦幻成影的空虚。
他挣开母亲,回到卧室,躲进被子里。他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如果要看,就看被窝里的黑暗;如果要听,就听耳鸣的噪音。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看到那遥远的距离。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得到的母亲回答后,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没能帮到海芙,希望成了泡影?不,不是,他敢说不是,他敢当着母亲的面、当着海芙的面、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是。
可…可到底是什么碎了?碎得那么清脆、那么动听?
他在期望什么?他在追求什么?他想帮海芙,想拯救海芙,想看海芙回家,想看海芙读书上学,在父母的陪伴下健康成长,成为一个…
他想成为,却无法接近的幻影吗?
他掀开被子,趴到书桌上,用演草纸捂着脸,吸走眼泪和鼻涕,无声地笑着哭泣——
什么拯救别人、帮助别人,到头来,他只是想看到一个不能奢望的自己啊。
既然如此,即使母亲反对,他也绝不能放弃。
不为了海芙,不为了公道,不为了正义…
就当是为了他自己吧。
他拨通警署的电话,联系上或许是最后一个能提供援助的人…一个好人,一个好的警员。
电话接通后,他说:“拿托警官在吗?对,扎泽·拿托,请帮我转接他…谢谢,谢谢…拿托先生,我是坎沙,你还记得我吗?对,坎沙·杜拉欣。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议,十万火急,关乎无辜者的命运——对,是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我见到了。请帮帮我,明天一定要来…请务必赴约,警官先生,我恳求你…我…我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