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富人与军人决定了坎沙·杜拉欣的命运时,他们所提防的圣恩者,却没有筹谋暗杀之法,而是在听委托人哭诉——听得眼皮痉挛、嘴唇如抽筋般颤动。
在了解案情真相后,赛尔找到了死者的父母,经过一番解释,将事实原貌告知于他们。谁知道,一听见达西欧家和市政厅的名头,他们的愤怒和悲哀登时惊走,连眼泪都忘了流;当少年拿出那张储存卡,他们更是面如土色,吓得惊声尖叫。
看那情形,他们几乎要滑下沙发、往地上一跪,磕着头求圣恩者发发慈悲——这样要人命的东西,实非他们所能保管,还请两位圣恩者行行好,把这玩意扔进灶台烧成灰,饶他们一回。
什么复仇、什么前行之地、什么以血还血,他们不想打听,也不愿打听。他们只清楚一件事——在麦格达,得罪市政厅和达西欧家的人,定然是凄凉收场。他们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女儿,被邻里亲戚挖苦为滥交者的爹娘,人丢尽了、脸丢光了,再叫他们指控达西欧家、投诉市政厅的官员?帝皇在上,他们实在不愿意赔上性命,去参加一场注定没有终点的奔跑。
等少年犹豫着是否要告退,格林小姐却发出善意的提醒,替他们解释了“以血还血”的委托项目,表示他们的条件是完美符合。
如果他们有意,身为圣恩者的格林小姐很乐意提供帮助,替他们注册前行之地的账户,教他们发布委托,再接受他们的委托,与少年共同行动,给他们枉死的女儿讨回公道。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少年的心底生出了不该有的期望——得知女儿的惨痛后,这对父母,怕是没法拒绝复仇的诱惑,会听从格林小姐的建议,通过“以血还血”彰显公道吧?
不会,他们再三哀求,终是求两位圣恩者走出他们的家,许诺永不来烦扰。
少年看着掌心里的储存卡,实在想不懂、实在想不通,实在想不明白他们的反应——他们是冷血的吗?他们是不在乎女儿的吗?为什么明知女儿是无辜的、是受残害的,他们也无所谓复仇?
不去洗清流言蜚语,不去以命相博,不去抗争不公…少年很想问,为什么,他们连尝试的勇气和意愿都没有?
见他失神,格林小姐是捏着他的鼻尖,欣赏那茫然的窘迫,告诉他难题的正解——谁说父母一定要爱孩子?谁说人一定有勇气抗争?谁说为了复仇、为了倾泻怒火,人就能舍弃拥有的一切,头也不回地踏上绝路?
没有人敢如此断言。在北共治区,尖锐的仇恨、刻薄的压榨,每分每秒都在激生,可愿意到前行之地发布委托的,又有多少人?说是因为家人,说是因为守法,说是因为胆怯…多少人选择忍一忍,继续苦一苦,就遗忘了仇恨与压榨,活过沉重的一生。
果真是出于胆怯、出于守法、出于家人?不,不…格林小姐告诉少年,揭开那些虚伪的面纱后,真正的答案是生存。
他们想生存,他们想活下去,他们不想用未来换取一时的快意恩仇,哪怕别人骑在他们头上,用他们的嘴当马桶,他们都会默默忍受,在事后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哪怕没有尊严、没有快乐,如机械和奴隶般运作,他们也要继续生活。
只要能活着,再多的苦、再多的罪、再折磨的不公,都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认准了他们的心思,格威兰的驻军才敢作威作福——只要学聪明点,别成片成片地屠杀,哪怕看着同胞被饿死、被凌辱、被虐待,他们也会结出祈祷的手势,感谢帝皇的幸运眷顾了自己。
除非格威兰人的拳头砸在他们身上,他们永远不会相信…
别人的今时,就是他们的明日。
这对父母亦不能免俗,或者说,他们对女儿爱,战胜不了生活的欲念。当然,他们也许根本不爱女儿。毕竟,对有的父母而言,孩子只是一件挣面子的工具、只是一种寄托幻想的可能性。可要是你告诉他们,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又会拿出一百种理由辩驳,仿佛他们真是天底下最慈爱的父母——
因为在他们心中,爱就是他们自认的满足。只要满足了自身的需求,他们就是爱孩子、为孩子好。而孩子的感受和事实的评判,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们的认知。
这些无法拒绝的爱,是完美的自我欺骗。
正因如此,在听从格林小姐的指示,承接了新的委托后,少年没有被委托人的眼泪干扰。他连视界都未曾开启,便用剪报和警署的通告驳回了委托人的请求:
“嗯,很遗憾,这位先生、这位女士,你们的情况,完全不符合‘以血还血’的标准——请看,你们提供的报纸和新闻链接,呃,总之,不论是从警署还是新闻的内容看…不不不,我是说,就算单听你们的陈述,你们所认定的凶手坎沙·杜拉欣,连过失致人死亡的责任都不用承担啊…”
这组中年夫妻,一个负责掉眼泪,一个负责批判,可谓是无懈可击的搭配:“是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是他!他不嘴贱,我们的孩子哪会一时想不开,干了傻事…”
“等等,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的女儿先责骂他,他是下意识回击?我是说,突然受人指责,再怎么好脾气的人,都会有些回应啊?尤其是…嗯,这个年纪的学生,压力通常很大,绝非刻意攻击——”
“他逼死了我们的女儿啊!他是罪魁祸首!压力、压力,我们的孩子也才高三,也有压力啊!他就不知道留心、不知道避让吗?让女孩子骂两句又怎么样?他一个要成年的男人,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难道,还不算大大的过错吗?”
“请您二位稍等…”再整理一遍资料后,少年拿起纸笔,试着帮他们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事情的起因,是你们的女儿和女同学…嗯,有着恋人的关系,然后,她的恋人与你们邻居的儿子发生口角,上升到持械斗殴…这时,坎沙·杜拉欣拦住你们女儿的恋人。再往后,因为学校的风言风语,你们的女儿心情不佳,而按照记者对学生的采访,坎沙是想去问候她,却被她呵斥着滚蛋,便顶了顶嘴,没想到——”
“什么叫没想到?那种小混蛋,看不出我家孩子的心情多低落吗?他的嘴就是贱,少说两句话,能憋死他?你看、你看,连报社都写明白了,是因为他的措辞与态度不佳,刺激到我们的孩子…这还不能证明他有多可恨?”
“请冷静,麻烦二位冷静…退一步讲,就算按照你们的说法,要他对你们女儿的死负责,那他的责任也是微乎其微啊?先不论别的,单说她心情欠佳这点,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旁人的指指点点吗?而传开她和同学有恋人关系的,是你们邻居的孩子与她的恋人吧?再者,你们也清楚她情绪低落,不该暂时申请休学,先确保她的精神状态,再考虑读书和考试的问——”
可惜,面对夫妻二人异口同声的怒吼,少年的分析被堵回了嗓子眼:“你指责我?你说我们有过错?帝皇啊,看看这无知的圣恩者吧,他难道是冷血的、没有同情心的鳄鱼吗?小姑娘,这位小姐,这位尊敬的女士,请别再让他说下去了,你看他,是多么苛责、多么冷酷、多么地吹毛求疵啊!”
格林小姐与少年相互而望,向委托人回以礼貌的笑颜:“我是他的助手。另外,请二位注意措辞,莫要对圣恩者进行人身攻击。”
“你、你们…你们是来耍我们开心的吗?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兜了多少圈子,才打听到你们的平台、联络上你们的人手!那些警察,都是踢皮球的混蛋,明摆着包庇不要脸的小崽子,就是不肯给我们立案;学校的领导,也是一丘之貉,只肯给他个休学处分,连开除都不谈!还有老师!那头秃顶的肥猪,也偏袒那小混蛋!我们女儿的成绩不差啊!比那那小瘪犊子好不少!他竟然半句话都不提;那些、那些报社、记者更恶心,风头一过,他们就不报导了,再怎么求都不理!仁慈的帝皇啊,伟大的使者啊,你们的圣恩者、你们的追随者,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呀!求求你们发发慈悲,用你们的智慧和慈爱洗清他们的双目,指引他们前进吧!”
看着这对在啼哭中相拥的夫妻,少年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丝缕声音。在那恳求与控诉的悲泣中,他逐渐听到别的言语——是曾在耳边浮现过的、劝他逃跑、劝他回家、劝他放弃的言语。然而,今次的言语略有所异,仔细听、仔细听,他遂明白,那言语是在劝告、在诱惑、在唆使他发声。
发出辱骂的、嘲笑的、讥讽的音节。
笑他们,羞辱他们,变着法地挖苦他们…若是再强词夺理,靠转移话题来狡辩、靠涕泗纵横来博取同情,就伸出手,对着他们的嘴抽两抽。最好多使些力气,最好动用本源、动用祈信之力,扇烂两张蛮横的嘴,扇飞两条不明所以的舌头…这样,他们再也不敢、再也不能来无理取闹。
不不不。少年猛摇头,驱散那恐怖的劝诱,拉着格林小姐便往门外走。他就当是耳朵漏风了,听不见那些吵嚷和诅咒。总之,尽快脱离这是非之地,方为上策。
直到格林小姐的喘息渐渐急促,他才刹住脚步。
他停在昏暗的街道上,红着脸道过歉,买来纸巾和矿泉水,请格林小姐休息。
格林小姐的体能不甚健康,只一两分钟的路程,就跑得面颊如早晨的玫瑰,氤氲了细密的雨露。她休缓了好久,才背靠着路灯,喝着水,向那星空的残月,叹出美满的云霞:“文德尔小弟弟,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