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的通讯逃不过黑水的监听。从血肉之塔落地开始,多有好事者遥控无人机来拍摄,记录受罚者的哀嚎。然而,黑水却不加管束,反而放任这些人的摄影活动,目的不在宣传,也不在讨好帝皇使者,而是引人上钩。
今天,终于有鱼咬钩,泄露了关键情报——殿下,是哪位殿下?
然而,当戴维收到这则消息时,他竟没有丝毫喜悦。
王庭的两位公主分别是缇洁雅与乌塔维娅。不论乌塔维娅的逃亡,还是缇洁雅外面包养情人的丑事,对黑水内部的人来说,都不算是秘密。
至于那些绝望的受罚者,他们是想向缇洁雅求助,还是威胁她?戴维并不关心。他只知道温亚德海岸的居民已经保持沉默,不再提及幕后的串联者……
为了转移注意力,戴维关闭了电脑,拿起一本科普书,躲进图书馆的阅览室,将烦恼留给同事们处理。
他选择的书是关于博萨人视角下二十年战争历史的。著者在前言中写道:
“最好的朋友往往是愚蠢傲慢的敌人;最恐怖的对手往往是目光短浅的合作者。”
二十年战争初期,帝国军团无法攻克精灵的密苓要塞,进而夺取连接帝国与瑟兰的地峡。
糟糕的战事进展严重影响了大元帅奇罗卡姆的声望。为维持统治威信,亦为扭转战况的胶着,奇罗卡姆发挥了独到的战略眼光,抽出两支军团,将兵锋对准博萨公国。
而他挑起战火的借口更是挑不出纰漏——博萨大公已受朝晟背叛者的引诱。为捍卫帝国荣誉、光耀帝皇正统,帝国大元帅恳请博萨大公至圣都详谈,签订和平协议。
当时的博萨大公是受朝晟扶持,方能逼迫他的堂兄让贤,继而夺去大公之位的篡位者。自帝国宣战瑟兰,他已经领受朝晟的军需物资援助,不顾民众与官员的反对,积极备战数年。如果他真敢赴约,先不论能否走出圣都,就算帝国送他返回涅玟,只怕他也不能掌握大公之权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咒骂奇罗卡姆,展现了博萨大公应有的态度。
当日,各国都以为奇罗卡姆会权且避让、待时机成熟方且开战。谁曾想,奇罗卡姆竟然公开宣战博萨,并提出一条不好回绝的绅士协定——他请博萨大公约定好会战的地点与时间,保证帝国的军团会如期而至。
就在瑟兰都派遣大使访问博萨,以便获得最新的事态进程时,大公的态度却遵循了奇罗卡姆的预演,按照最滑稽可能性去推进。他果真应允奇罗卡姆的请求,相约在两国边境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钢铁决战。
在两国的军队开赴边境线时,格威兰人探查到更离奇的情报——帝国的军团没有分散、没有绕袭,就和博萨的军队一样,是大张旗鼓地奔赴目的地。奇罗卡姆似乎成了第二个博萨大公,愚蠢到惹人顿足。
但后续的战况,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人员充足且后勤无忧的博萨军队,在占据防守高地的情况下,竟然一触即溃,于两天之内溃散到编制全失的境地。
瑟兰的大使是这般形容——博萨军官的电台尚未发出战报,帝国的军团便将他们俘虏。
奇罗卡姆像是清楚博萨人的底细,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
直到战争结束,朝晟与格威兰夺得帝国的战报记录,世人才知晓奇罗卡姆的胆气何在——原来,奇罗卡姆从未关心过博萨大公获得了多丰厚的援助,也从未在乎博萨的军队列装了多大口径的火炮。
奇罗卡姆仅仅是告诉帝国的元帅,一个被朝晟人扶持上台的傀儡,必定愚蠢、无能,且怯懦。
如果他不够愚蠢,朝晟人就不会选中他;如果他不够无能,朝晟人就不会帮助他;如果他不够怯懦,就不会对朝晟人言听计从。
愚蠢、无能又怯懦的人最容易控制,最甘愿当一条忠心的看门狗——朝晟深谙此道。
可朝晟人又岂能想到,有朝一日,当强盗冲到家门前,这条没有分毫能耐的看门狗,到底会不会保卫主人的安危?
不,哪怕朝晟人考虑到了最差的情况,他们仍不会选一头可能弑主的狼来当看家犬。
而这,就是奇罗卡姆敢于用绅士决斗的方式,以最直接、最迅速、最招揽人心、最累积威望的阳谋去征服博萨的底气所在。
后续的故事,大地皆知——博萨的军队光速溃败,可以说望风而降。博萨的大公携着最受宠的几位情妇,乘船直达瑟兰的东岸,将偌大的公国拱手让给奇罗卡姆。
因此,在战争结束后,他的好日子也宣告结束。借帝皇使者与圣诰日引起的动乱,朝晟借鉴了格威兰人管理北共治区的经验,扶持新的傀儡政权,废除了博萨大公的独裁传统。
我们的前任大公再怎么懊悔万分,也只能变卖那些昔日难以入眼的金银珍宝,在朝晟保留给他的宫殿里奢靡余生,以荒唐昏庸之名,化身流传大地的笑料,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读完,戴维有诸多感悟。他拿出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书写感想——
最恐怖的敌人是朝晟,可怜的大公。
然后,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送出嘲笑:
“殿下,您是愚蠢还是精明?”
既然决心已定,他便买下这本书,坐上黑水统一采购的防弹轿车,点火发动。他看向观后镜,与他自己的目光相对视,终是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掏出手机,刚拨通了上级的电话,又匆匆挂断,把前额舒展于苦涩之中。他清楚,就算他以生命与荣誉作担保,前辈也不会考虑他的提议——逮捕、审问缇洁雅殿下,是王庭所不能容忍的僭越之罪。
哪怕缇洁雅有极大概率认识那位替康曼城的贵族、富豪与精英牵桥搭线的中间人,哪怕前辈们准许戴维冒险审讯,只要缇洁雅矢口否认,咬定血肉之塔的负罪者在攀咬无辜,黑水的探员们又能拿堂堂的公主殿下如何?拖到地牢里,给她打吐真剂和睡眠抑制剂,再把电线接上神经,逼她就范吗?
要知道,帝皇使者提供的证据里,可没有缇洁雅殿下的影像记录。虽然傻瓜都明白,是使者怕伤及王庭的颜面才有所保留,可证据是行动的保障,没有证据是理亏的表现。
他们就是拿公主无可奈何,又能找谁倾诉?找帝皇使者吗?
戴维再不想这些烦心的事。他一脚踩下油门,将车开上公路,随着红绿灯的变换在车流间摆渡。他的心意正如红绿灯闪烁般摇摆不定。
到头来,他还是拨通前辈的电话,提出一个较为折中的方案——
搜集缇洁雅殿下的污点,用以要挟或交易。相信,身为王庭的公主,她总归要考虑个人与王庭的声誉。假如她执迷不悟、坚持与正义对抗到底,那么,就把证据交给国王陛下,请国王定夺惩处与否。
而负责搜集证据的倒霉鬼,自然由戴维这个提议者担任。他的心情,就和行驶在堵车高峰期的座驾似的沉闷且无奈,却又释怀。
当他设想出高风险高回报的提案时,他就清楚,倘使他本人都没有承担风险的决心,还有谁愿意取用他的建议?
身为提议者,如果丢失了以身作则的勇气,只会失信于民众,沦为和血肉之塔里的罪人相仿的夸夸其谈者。
在向前辈许下诺言后,他果断改变了路线,摆脱了拥挤的道路。有时候,与其在行不通的近路上僵持不前,不如绕道而行,说不定还能省下时间来享受一杯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