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郡守扶住统帅,且抽出腰间佩剑,如是自嘲:
“本官自出任袅亭以来,为民忧劳十载,尽心侍奉焱王,功不出众,过亦不乏。而今外敌当前,方知袅亭兵马羸弱,人心惶惶至此地步,此罪在我,本官虽死难辞其咎。
城既破,本官又有何面目苟活?将军请起,你我二人同往城门下,纵使身死家灭,也要痛斥那等妖蛮一遭。此去纵是登锋履刃求一死,也不失为坦坦荡荡的大丈夫!”
统帅双眼含泪,与郡守互相搀扶着走出酒楼。临别前,他们告诫官兵,定要护好富户们周全,但回家避难不可取,不如叫家丁们拿刀兵上酒楼,群聚一处,方能自保。
目送他二人从容离去,在场的富户无不感激涕零。他们派人回宅通报,在官兵和家丁的簇拥下守住酒楼,盘算起如何与金毛们协定为好。
要钱,他们给钱;要粮,他们给粮;要人,乡里的佃户家奴数不胜数,任金毛夺个精光也无妨。他们所需不多,仅是延续祖制,既坐拥良田又不担财税。为表诚意,他们大可以联名上书,请永安为金毛加官进爵,保得金毛合乎法理地坐镇东南——
可当郡守向金毛拱手作揖,引一位披甲执剑的女金毛登上酒楼后,他们顿时哑然。只因郡守不屑地扫视他们,继而激昂献言,万分谄媚地说:
“将军且看,人都在此处。如何处置,全凭将军安排。”
情势危急,不少家丁在主子的首肯下抽刀向前,更有甚者厉声咒骂:
“娘的草鸡!贪生怕死!帮金毛引路,当心野狗刨你家祖坟——”
于是这人的头就滚在地上,沿着梯子一路滚出酒楼,惊得家丁们恨不得退到主子身后,不敢再出轻狂之词。
“聒噪,”女将军轻挥长剑,不沾丝缕鲜血,看得众人惊惧难言。她收剑入鞘,颇有兴致地欣赏起富户们身着的绫罗绸缎,从中找到几件雾纱,语调不免耐人寻味,“既和我们的子民通商,又为何鼓动流寇行猎杀之举?如今我等前来讨公道,竟敢刀兵相向…若遵梁人祖训,诸位要死上几遭方能折清罪责?嗯?”
郡守急忙俯身作答:“将军,此等卑劣宵小,万死亦不足辞其咎。不过按我等祖制,一不刑入仕之人,二不责书院文生…”
“哦?正主不敢言,你竟求我宽宥?倒是好善心!”
“将军,这当真是非我所愿。千百年来,梁国治疏乡里,全靠众位大人辛劳。我虽为郡守,平日里不过表面应酬,施行政令仍要与他们协商…”
“怎么,是担心杀了他们,没人替我们经略地方?”
“小人并非此意,只是祖制如此,总有其道理所在…”
女将军莞尔一笑,目生寒光,瞥得郡守心颤:
“道理?你们的道理是焱王定的,焱王的道理是天武定的,天武的道理是活人定的。他们不愿折腰卖力,有的是人自甘投效。任谁在位,只要谋得一官半职,定期朝永安进贡,神宫的焱王,会在意协理东南者头发是何色调?”
郡守沉吟稍许,立时换一副形貌,言语间钦佩至极:“将军所言极是。从今往后,袅亭不论祖训,皆以将军为尊。”
“以我为尊?不敢当,先办妥眼前事,再计日后形…”
“我看,无需将军操劳。由我帮他们料理后事。梁人葬梁人,新官葬旧绅,于情于理,都恰到好处。”
女将军欣然退去。郡守昂首高呼,告诉酒楼内的官兵,金灵老爷不计前嫌,仍允他们在衙门任职,赏银米粮绝不拖欠。
官兵当场倒戈,立马押走富户的家丁,好拷问富户的家私所藏。郡守让他们暂且肃静,走向桌边轻满一杯酒,敬过每一位富户。
富户登时慌张,开始攀亲求情,拿郡守的亲戚、师父和门生情谊说项,可郡守面带遗憾,松手摔碎酒杯,示意官兵动手。
“且慢!”这时,一位胡子花白的富户不肯死心,蹒跚上前,贴着兵刃与郡守商议起来,“大人,十万纹银,即日送到府上,可能换我这一家老小周全?”
郡守摇头叹息,眼露不悦:“三舅爷,这种时候,你就是敢给,本官也不敢要了。”
“且慢!”又有一名佝偻老人拄着拐立起来,两只眯眯眼极尽巴结之态,“大老爷!昨个月我刚娶了您的表侄女,咱们可算是姻亲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吧?”
郡守已然不甚耐烦,侧过身向扶梯靠去:“表侄女?那不是你纳的第七房妾?妾者奴也,与本官何干?诸公若有遗言,请尽快交待,莫要让本官为难。”
“且慢!大人,我儿与你同窗五载,看在…”
郡守无奈摆手,在刀光剑影中走下酒楼。他且听楼上人惨叫,慢慢品一楼的小酒,等血从楼顶滴落,才红着脸走上街头。只见城里安详,小贩照常吆喝,商户照常开门。原来是败兵受金毛押送,双手前后捆绑,只能老实行走在道路中央,没人好趁乱打劫。
他来到府衙门口,见那些跟木妖精做过生意的行商正向老百姓鼓吹金灵老爷的政令有多妙;那些自学外语的读书人还教着衙役张贴布告,顺带宣读政令有何变化。
别说顽抗外敌的人,连个恶心金毛的屁都闻不到。
他踏进府衙,再次拜见女将军。女将军正翻查府衙的文书,见他到来,伸指令他入座,问他西南方的战事可有什么新情况。
他不由一惊,慌忙回道:“大人还忧心西南?”
“子民在西南鏖战,尚且水深火热,我身为将帅,安能无忧?”
“将军仁善,下官钦佩…”
女将军不会跟他兜圈子,一语直中要害:“为何近年没有一纸书信自西南来?”
他是汗如雨下,好半晌才解释,说从流寇焚林以来,深林里的木妖始终处于劣势。但两年前,不知是何缘故,西南方向的郡县忽而失了声,信送不进去,消息探不出来,连个流民脚夫都抓不到。大梁的西南好似成了鬼地,只能进不能出,天晓得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女将军沉思良久,终究仰天长叹:“西北还是太激亢。”
“大人,西北是…”
“你来帮我议定姓名。往后行走大梁,总不能要我自报本名?别搬弄那些女人似的字词,我为军功王族,气派不容有失。”
郡守清楚,将军这是叫他别多问了。他果断卖出文章本领,帮将军定下梁人式的新名,格外博得将军赞赏——
奡帝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