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滴答,打湿了键盘与指尖。戴维用手擦拭脸上的汗珠,手掌反而越抹越黏。他只好掏出手巾对着脸一通乱按,再把手巾扔到垃圾桶里,又盯向垃圾桶,望着那张手巾笑出苦涩的味道,说:
“笑话啊。”
与其相信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先锋,还不如相信帝皇使者会在明天要求全世界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
至少,戴维想像不出一个真正拥有超凡力量的人何须听从平凡者的安排。
他会在乎培养皿里的细菌吗?不会,除非他还是指望靠这些细菌交作业的高中学生;使者会在乎大地上的凡人吗?哦,没人敢说不会。
悠扬的钟声解开了戴维的纠结。现在是下班时间,黑水的原则向来是无事不加班,可近年来,由于行政部门出现巨大的人事变动,黑水的探员们不得不激活超长待机的潜能,不分黑夜白昼地办理那些尸位素餐者堆积的事务。
幸福总是追随在不幸之后。
将近两年的辛劳总算在前些时候迎来收束。得益于沸沸扬扬的灰都枪战事件,幸存的黑水探员终究夺回了失去的劳休时间,再也不需要日复一日地加工熬夜。
但走出办公室的戴维神情并未松懈。他不过是走向厕所小解,与碰面的同事们打打招呼。见那些有说有笑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他的眼色泛起异样。
就像垃圾桶旁一只啃骨头的流浪狗盯着翻到炸鸡吃的同伴时,眼里会有的光彩。
难啃的骨头能是什么?答案就在催他出门的电话里:
“戴维,今天又到了探视的时间,孩子想你了,过来看看他吧。”
格威兰的婚庆公司会告诉热恋中的情侣,婚姻是千锤百炼的黄金,能帮人们提炼出永恒的爱情;已婚人士会劝诫头脑发热的朋友,婚姻是生活而非爱情,且没有经历生活的磨损而不褪色的爱情;某些流浪汉会在接过好心人递来的面包或香烟后,支开他们的女伴,悄悄地送出忠告——
朋友,结婚会让你走上我们的老路。
戴维把车停在便利店外,买来一包饼干两瓶酒,请睡在垃圾桶旁的流浪汉享受陌生的温暖。而流浪汉则是嚼着饼干,抚摸着窝在身边的流浪狗,语出祝福之音:
“愿帝皇庇护你与你的善心…”
离婚以后,戴维很乐意为路边的流浪汉送去一些果腹的酒食。他清楚,如果他不是黑水的探员,而是私人企业的职工,体谅人的法官会把前妻与儿子所需的抚养费裁定出新的高度,让他在留够生活必需款后存不住半枚硬币,一切劳动所得都要交给前妻和儿子。等到他年老体衰被公司辞退,再也付不起抚养费了,法院便会剥夺他最后的价值,夺走他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遗产用来补贴他的前妻和儿子,让他永不翻身,唯有扔掉身份证加入流浪汉大军,成为在灰都街头乞讨的一员。
忧愁总在一瞬间。等戴维踩住刹车,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与前妻约好的地点——
灰都最繁华的商业街里,既有便于儿童玩耍的游乐设施,也有充斥异国风情的餐馆酒店以供成人消费,可谓是最适合探视的场合。
说实在的,假如不是法律规定他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必须在儿子成年前每月探视一次,他巴不得吃住都赖在黑水,哪情愿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浪费宝贵的时间精力?
他进入一家中洲人经营的餐馆,在向阳的位置见到玩着手机的前妻。他刚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唤一声前妻的名讳,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拦在身前,只能倾听那稚嫩的呵斥:
“不准靠近妈妈。”
他俯视着挡住自己的儿子,尽力露出亲切的笑容,却从儿子的眼里看到更厌恶的排斥。在前妻唤儿子到身边的时候,他拍拍儿子的头,摸过那张相貌与自己有七分相像的脸蛋,释然地笑出了声,如同慈父面对调皮的孩子般满不在意,将注意力转向前妻:
“雅奈尔,近来还好?”
前妻搂着气鼓鼓的儿子,笑容宠溺非常,眼里全无戴维的踪影:“承蒙照顾,戴维,我还是喜欢你像从前那样叫我雅拉…”
戴维接过服务员捧来的菜单,也不过问前妻与儿子的意见,便划好菜品嘱咐服务员盛菜:“对于没有婚姻关系的人来说,昵称还是太过亲近了,再说弗拉维他也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不是吗?”
当戴维喊出儿子的名字时,那种抵触的情绪又浮现在男孩的脸孔上。他依然满不在乎,象征性地问了问前妻还想尝尝哪些甜品,却从雅奈尔要求服务员加菜的话语中听出别样的意味…
今天,还有客人前来。
果然,在几声咳嗽后,一位瞧起来有几分面熟的男士从戴维身后赶了过来。男人径直走向雅奈尔,在弗拉维的欢呼中坐到他的另一旁,幸福的气息洋溢四方,俨然是三口之家的模样。
在新客人礼貌的微笑中,戴维倒了杯热茶,吹凉后独自饮用,恍悟般搓起下巴:“哦,这位是…我以前的邻居?”
雅奈尔握住男人的手,像是初恋的女孩般羞涩,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话:“我们以前的邻居莫森·雷斯特,现在是我的…我的朋友,他很照顾我和孩子,经常…”
“嗯,明白了,男朋友。你是在我和雅奈尔离婚之前就去家里照顾她和孩子的吗?”
弗拉维靠在妈妈的怀里,如同向玩伴们展示收藏的玩具般跟父亲炫耀道:“家里的机器恐龙就是莫森叔叔给我买的!去超市的时候,我只是说了一回,莫森叔叔就叫柜员打包了!”
“是吗?”戴维喝完茶,欣赏着无所顾忌的童言与神色尴尬的先生女士,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调侃,“我还以为是雅奈尔送你的幼儿园毕业礼物,原来是邻居的心意啊。雷斯特先生,感谢你出钱实现孩子的愿望。在他心底,你肯定比我这个训斥他买玩具要有节制的人更配得上父亲的身份吧?”
莫森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意味,便正色回复:“不敢,赫斯廷先生,我是在超市购物时与雅奈尔和弗拉维认识的。我很喜欢弗拉维这个孩子,热情、纯真又好客,不过买些礼物聊表心意…”
“雷斯特先生,你用的钱是自己出的呢,还是雅奈尔给你的呢?”
刹那间,三个大人鸦雀无声。不谙事的弗拉维还吸着服务员拿来的酸奶,在母亲的示意中跑到儿童区和别的孩子玩耍。等孩子离开,雅奈尔的脸色登时难堪起来,她不顾莫森的劝阻,用严厉的辞色指责前夫的口无遮拦:
“戴维!你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
“哦?你要我怎样?学着电影里的好好先生,对你和雷斯特先生送上祝福,祝你早日变成雷斯特太太,祝弗拉维早日变成弗拉维·雷斯特?
而我任劳任怨地工作,定时探视你们的幸福之家,哦,那是我在父母的帮助下全款购买的房产,真是令人感慨,谁能想到父母送我的礼物,到头来会成为陌生人的婚房?我倒成了慷慨的绅士,要遵照法官的公正裁判起立鼓掌,祝你们家庭美满了吗?”
莫森拦住想发难的雅奈尔,试着用严肃的语气夺回主动权:“赫斯廷先生,对女人撒脾气是懦夫行径。”
戴维不屑地摇头,说:
“谁规定的?神圣帝皇吗?雷斯特先生,当一个小偷趁着主人不在家潜入屋中,把钱财据为己有还不罢休,更声称这套房子也是自己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财产以后,他就没有资格从道德的角度批判别人了,尤其是面对房屋的原主。”
雅奈尔推开莫森的手,近乎诅咒地声斥起前夫来:“戴维·赫斯廷!你简直是条冷血的毒蛇!你不懂体贴,永远只会用恶毒的语言狡辩,与你在一起,我从没有感受过快乐!帝皇在上,你哪里是人,分明是埋藏尸体的冰窖!待在你身边,得到的只有寒冷与阴森!”
莫森把雅奈尔抱在怀里,怒容满目地盯着戴维,又好言安慰道:“雅拉,别和他这种人计较。赫斯廷先生,我感谢你不加掩饰的冷酷,正因你的冷漠,雅拉才会…”
“才会投入你的怀抱?用得着把出轨上床说得这样委婉吗?雷斯特先生?”
戴维站起身俯瞰着他们,举手喊来服务生,表示稍后请找这两位情侣结账。
而后,戴维叫服务生去招待别的客人,他自己则是看向前妻,眼里竟流露出些许怜悯的悲哀。
在前妻的错愕中,他两手一摊,如老师教诲学生般谆谆告诫道:
“雅奈尔,你要明白,我愿意和你交谈的前提,是我将你视为一个健全、独立的人,而不是一头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与讨论反思的逻辑的宠物。无论是爱情、友情、礼貌、尊重还是争吵,都是人与人之间方能存在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