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谈,那就和他们谈吧。”
酒店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想要去无人打扰的清净处所,还是搭乘游船飘荡伯度河最为可靠。作为东道主,男人的出手相当阔绰,径直把两张当晚的游轮头等舱交给戴维与露丝手里。
见到船票上印刷的风景照,露丝可谓是娥眉锦簇。这标志性的风景她再熟悉不过了,落座于夜空下的瞭望塔与城墙沿河而去,不是禁锢乌塔维娅殿下的孤塔还能是哪里?想到要去伤心地重游,她难得愁眉不展,头一回软着性子与戴维商议:
“嗨,能换个搭档陪你吗?”
“关键时刻,还是尽量别让慷慨的客人起疑吧?”戴维婉拒了她的请求,玩笑般地交代起注意事项,“穿戴最好的护具,从行动处拿一盒特制的水底子弹,免得他们潜泳?”
“潜泳?我看,真出了事,当蛙人的也是我们…”
抱怨是无用的。露丝回到总部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戴维领取装备与药品,做好完全的准备。当然,监听的设施也在行动物资之列,但傻瓜都猜得到军队的人不是蠢驴,哪会放任他们监听录音?
果然,在通过游轮安检时,安检员用娴熟的手法捻走了两人藏在内衬里的窃听器,微笑着帮他们登船并送行。
这艘游轮航速适中,绕伯度河行驶一个来回大概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时间。那个伪装成安检员的军人虽然拿走了他们的窃听器,却并未没收他们的通讯设备,想来是通过警告的方式表达诚意。
戴维站在甲板上打量伯度河的沿岸风光。他戴着太阳镜望着飞翔的布谷鸟,兴奋地像个孩子,又吹口哨又连声高呼,吵得同伴捂起脸不愿理会他的话语:
“他们是诚意十足,只是叫我们别动歪心思…嘿,露丝,你瞧到了吗?那艘游轮?有玻璃穹顶的那艘游轮?”
露丝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果然发现一艘熟悉的船,不由撇着嘴说:“以前经常见,怎么了,有什么稀奇的?”
“哼,那可是帝皇使者送给陛下的影视合集里最知名的取景地啊。想想吧,在距离王庭最近的瞭望塔外,一群视法律道德若无物的贵族和富豪在日月的光辉下聚众宣淫,简直是在挑衅王庭的权威。露丝,你说是挑衅权威的快乐诱惑他们那样做,还是…”
“他们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他们有能力那样做。”
“说的在理。露丝,你的理论知识是从哪里学的?在训练营的时候,教官可从不教我们这些,永远只会重复一句老话——忠于格威兰就是忠于王庭。”
“王庭内部有海量藏书,宫廷教师也乐意分享秘史…算了,别提她,那都是过去式了。”
“露丝,走出训练营后,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教官只告诉我们忠于格威兰就是忠于王庭,可从没教过我们忠于王庭就未必忠于格威兰了。任职初期,我为王庭恪守不渝,总是怀抱希望劳心劳力,赢来的却是破碎的婚姻和滑稽的家庭关系。我时常思考,明明我们学来的道理是格威兰优先于王庭,但等我们开始工作,继而接触到社会各阶层的人物后,所有人都在提醒我们格威兰只有一条铁律,那就是王庭的利益优于一切。
我们背负着监察、执法的双重特权,独立在监察和司法机构外,我们是悬在这些管理民众者之上的利刃,我们是在威慑他们的不轨之心、敦促他们履行各自的义务,治理好格威兰。
但盯梢盯久了,我便明白,我们不是在警告他们忠于格威兰,而是在威胁他们忠于王庭。他们很精明,他们清楚只要不去破坏王庭的利益,再怎么侵害公民的权益也无妨。我们盯得越紧,我们抓得越狠,他们便愈发狡猾,愈发维护王庭的地位,愈发向民众索求他们所需的东西…
到头来,他们从不曾认为自己有错,只是懊悔自己还不够精明,落进我们手里,肥了奥兰德家族的王庭而已。”
他语速渐低,眼底的辛酸难以言喻。露丝不懂朋友的怅惘,只觉清爽的河风顿时一变,成了萧瑟的秋风。她背靠着栏杆,看康曼城逆着河流远去,不愿直面那略为残酷的事实:
“戴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戴维撑着护栏,笑了又笑,酝酿了多少措辞都无法宣泄。那些泛在喉头的苦涩终究缩回肚子里,憋成一句不堪的自嘲:
“我们是帮凶啊,露丝。”
“别这么说,戴维。但凡替王庭办事的人,有谁不曾受到蒙蔽,有谁能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有谁能洗脱帮凶的罪名。所有人都有羞于启齿的过去,没什么好自责的,掀开那一页,撕掉那一页,把它投入火中焚为灰烬。执着往事没有意义,谱写尚未落笔的新篇章才是正途啊。”
“征途未卜,且看命运吧。”
“哼…愿帝皇安抚你的良心。”
“安抚?嗯,多来几顿美食盛宴,抚慰我罪孽的灵魂吧。”
“做梦。指望傍着我天天蹭饭?戴维,你是吃白食的吗?”
“言重啦,我看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就去宴会厅,若有花销,就劳烦小露丝破费啦?喂喂喂,别甩脸,等上了岸,周末我请你到莎薇酒店来顿好的,酒菜任你挑选,我保证买单。”
“嚯,那我还要感谢你有心了?”露丝刚刚笑着对戴维的肩膀挥出一拳,就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看见姗姗来迟的邀请人,她立刻端正身形,换上办公专用的冷峻脸孔,“谁请客谁买单,准备敞开胃吃光免费的晚餐吧,饿死鬼。”
戴维摇着头如是说:“免费?世间哪有真正免费的东西呢?”
约他们来此会面的男人不置可否,仅是按照礼数邀请他们赴宴。三人刚来到宴会厅,露丝便从最密集的人堆里认出了几位演员与名媛的身影。她禁不住感叹帝皇使者的足迹还未消去,灰都的人们便恢复了往日的娱乐活动。
戴维还不及发声,作为邀请者的男人便抓起一把摘好的葡萄,粗鲁地塞进嘴里,不吐皮核地吞入腹中。这狂野的吃相招得路人躲避,人们极快为他让出一片空地,生怕被他打扰到雅兴。
他却是面带鄙夷之色,目光一扫而光,犹如屠夫审视禽畜,吓得轻声批评他的人收起轻蔑的态度,远远避开了去。如此,他才放心地张开嘴,笑出一口烟熏色的黄牙,说:
“人一旦惯纵太过,就容易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他们都忘了,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外面打杀拼命,他们哪能骑在棕皮的头上作威作福?”
戴维倒也不矜持,用牙签叉起一块鱼排便嚼。他咬着食物的嘴巴讲得虽含糊,讥讽的语气却是分毫不减:
“说得好。你不如搬出陆军百年前的荣耀,告诉沉溺享福的人——听着,若是没有我们打退邪恶的帝国,你们早就沦落到中洲人的境地,在牲畜不如的‘格威兰区’当牛做马啦。”
“行了,黑水来的赫斯廷先生,我们不是到这里吵嘴皮子的,”男人端起一碟水果花盘,不耐烦地拉过一把椅子做下去,翘着腿吃了起来,“栽在你们手上,我们的精锐输得心服。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军方对他们的调动并不知情。不过呢,我们有办法帮你们查出幕后的主使者是谁。你们也不会相信自家的部长蠢到拉我们的人到灰都讨你们的命吧?”
“说下去。”
“护送某人到温亚德的时候,我的上级捞到些有趣的活口…一些是受人指使的黑帮,一些是没来得及被蛇头处理的可怜人。折腾这些人的家伙可是受灰都的某位大人物指使,在交谈中泄露过不少消息。
用这些人换回我们的战士,贵方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