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航班准点抵达城郊的机场,晦暗的圣城迎来了新的游客。
即便圣城曾是第二帝国的首都,即便圣环殿曾是奇罗卡姆施发政令的中枢,即便这里曾是以迫害非人种闻名于世的魔窟,从瑟兰来此旅游的精灵仍然很多。
崇敬帝皇的他们视圣城为信仰的起始地。看啊,哪怕圣城饱受第二帝国的毒害,发散光芒的黑金炬仍是矗立如常。那纯洁的光明胜过太阳,似朝圣者匍匐于山顶而膜拜的朝霞,是退散苦寒的灯火,也是安抚创伤的良药。
就算是不信帝皇的朝晟旅客,也难免被信徒们的虔诚所打动。他们收回对帝皇信仰好奇又嗤之以鼻的态度,开始称赞这些信徒的祷文念诵得多么动人,也开始欣赏帝皇的城池修筑得多么奇伟。
文德尔一家便是朝晟旅客中颇不起眼的团体。与瑟兰的精灵不同,定居朝晟的他们只把帝皇当成旧日的神像,而非需要崇拜的伟人。
从朝晟建国至今不过四百年,见证朝晟建立的精灵还尚未被岁月熬走,他们的子孙已然舍弃了故园的精神符号,再不敬畏帝皇。
最古板、最长寿的精灵是出于何种缘由才选择将祂舍弃?答案或许只能写在历史的暗角,默默被人遗忘。
兴许哪天,世上会再出现一个赛尔这样拥有视界的孩子。可等他无意中触动自身的力量,进而窥见隐秘的往事后,他还会有揭开真相的勇气,把尘封的过去暴露在阳光下吗?
对赛尔而言,着实没有那等必要。历史是铭刻于人心的公义,纵然历经浪打千帆的摧残,亦不会折损原貌,终将由谨记它们的世人所传唱。
所以,乖巧的少年做起中洲人的手势,向一座屹立于道路交汇处的黑金炬祈祷。
假若世上真有帝皇,少年便请求祂维护人们的善良——不再压迫,不再伤害,不再奴役也不再疯狂,好让努力生活的人把握住希望。
待他许下心愿,欢快的伊雯再不想耽搁时间,拉着他就往黑金炬上爬。要不是大人们严厉呵斥,伊雯还真想叫弟弟去攀登这古怪的火炬,再摸一摸那流金般的光彩,看看它们是火焰还是熔浆。
攀登吗?
姐姐的提议,在赛尔心底荡起阵阵涟漪。据传神圣的火焰是觐见帝皇的阶梯,投身入其中便能实现心底的愿望。
那么,是否攀上黑金炬的顶端再踏入金火,就能面见消逝的帝皇,请之守卫世人的幸福,荡平世间的丑恶与不公,让梦幻般的天国盛世成真呢?
他把手伸向黑金炬的底部,触碰到难以言说的冰凉。这冰凉不似钢筋水泥,也不似石灰墙皮,却像是刚解冻的牛肉,寒湿又粘手,直叫人想掏出刀划两道,从而一试帝皇建筑的奥妙。
不知何故,在联想到牛肉的触感后,少年的心头猛地抽搭。他立马缩回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险些把转悠在身后的姐姐撞倒。
因他少有这般失态,母亲忙带着男友赶过来,问他是不是和几年前一样发了烧,身体抱恙?他则是拍拍心口,笑出无伤大雅的歉意,只说自己是失了神有所恍惚,其余之事闭口不谈。
在安抚好母亲的情绪后,他借着姐姐馋嘴的话茬主动担当探店的重任,尽快远离黑金炬而去。当走出那晦暗又锃亮的光晕时,他回过头,先是心有余悸地眺望缠绕金纹的炬身,又把目光调向掌心,重温那怪诞的触感,心中顿生疑难——
这无声的黑金炬,不会和温亚德的断罪之塔同出一辙,都是由血肉筑成的吧?
现在思虑这些容易影响用餐的口味,少年还是暂把疑问抛在脑后,打算等夜间独自散步再一探究竟。
中洲人的餐饮风格,他已经在北共治区品味良多。今日,他自告奋勇,替家人搭配好膳食种类,可谓是有荤有素,甜咸皆具,清腻平衡。等享用完正餐,他还点了份沙蝗作为零食。
服务生可是夸下海口,说圣城蝗虫都来自附近的沙漠,而店里挑的可都是抱卵的成虫,尤其肥美。果然,他的伊雯姐姐方嚼碎一只,便直夸味道不输河里的小虾,吃得是不亦乐乎。他则是细心品尝蛋白质变性的芳香,问服务生圣城有哪些景点值得一看。
服务生不加思索地吐出数个圣城地标——圣环殿、处刑场、藏书馆与博物宫。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不考虑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处刑场和下水道是圣城必逛的景区。
当然,玩笑只是玩笑,处刑场这种地方实在不是小孩子能鉴赏的。就算伊雯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赖在爸爸身上撒娇,也无法和弟弟一探处刑场的奇观。她气得扭过头,不理父母的调笑跟训斥,摆明着非去不可。
幸好,赛尔同样对处刑场感到好奇,便帮着姐姐劝说起大人们,试图同往那里观望。他的论据相当合理——这都是什么时代了,哪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处刑呢?所谓处刑场,大概是帝国时期的老旧地标,仅是作为历史遗迹向世人开放吧。
在外甥的游说下,穆法征得了妻子的眼神许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女儿的提议。伊雯急忙跑到路边,摆着手拦下一辆的士,蹦蹦跳跳地闯进副驾驶的位置,叫弟弟陪她先行探路。
听清精灵小姐所说的目的地后,司机的瞳孔聚聚张张。他表情微妙却一言不发,只管打开计程表赶路,等收好车费便踩着油门开溜,连拦车的客人都顾不得载。
赛尔暗叫不妙,顺着指示牌打量起所谓的处刑场。这里的游人虽不稀疏,情态却甚为古怪。他们不是缩着脖子就是四下张望,仿佛是科幻电影里被外星人监视的小白鼠,陷入了神经兮兮的窘异状况。
按梁人的话说,活像是白日撞鬼,害得人魔怔了起来。
“赛尔!赛尔!快过来!中洲字母我看不懂啦。”
他正沉思,伊雯已经立到一座石碑前,手舞足蹈地唤他来翻译碑文。
他跑到姐姐身边,依着姐姐的指示逐句讲解碑文的含义。这段碑文是说,忤逆不孝的罪人做出弑父杀母之恶行,被使者楔定于此,以达警示之效。
详细的情况亦有刻录。某年某月,某位不愿工作的懒汉向父亲索取钱财无果,恼羞成怒之下殴打父亲,致使父亲死亡。他的母亲试图拨打急救电话,却受他推搡而摔倒,因脑出血抢救无效而死亡。在断定他的罪名后,使者把他嵌入这块石碑之内,判他永世遭受齿轮碎骨之刑…
翻译到此处,赛尔瞥向原本兴致勃勃的姐姐,见她已是哑然失色。即使心有不详的预感,伊雯仍旧催促弟弟翻译剩余的段落,并依照文字的提示将手摸上石碑侧方的一处轮盘,稍加力气便让轮盘旋转,开启了石碑的机关。
这方石碑犹如精妙的钟表,在机械齿轮的转动中缓缓展开,把内藏的联动机构表露在外。在那复杂的齿轮滑槽与杠杆间,包裹着不可名状的固体润滑剂。这些润滑剂的颜色多为血红与苍白,细看之下还包藏着动脉与静脉,流淌着生命的血液。
石碑变形完毕,转为一座解剖图般标致的人形浮雕。姐弟俩哪里见过这场面,不由捂着嘴退步,可退得越远,他们看得越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