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阿尔可是走过烽火岁月的老人,一入军营就打了场硬仗,凭本事扛住了帝国精锐的压力,哪怕把伏击战打成了绞肉战也不认怂,愣是耗尽了敌人的胆气,配合前行者的总长宰了位气焰嚣张的帝国元帅,斩夺军旅生涯的第一血。而这帮躲在圣城享福的小年轻恐怕熬到退伍都打不了一场硬仗,竟敢与他一竞酒量的高低?
阿尔把脸一捂,直骂老吴批了张不知羞的老狗皮。老吴是笑嘿嘿地吐起酒嗝,念起了老家的谚语——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听完教官和老吴的战绩,李依依赶忙斟了两杯酒,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前辈再分享几件光宗耀祖的往事。
老吴接过女孩递来的酒杯,得意地吹见了底。他正说起圣城两个字,却被阿尔一拳砸中大腿,疼得酒醒了七分,慌忙讪笑几声,拿保密协议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再不提圣城的事情。
他把话茬拉到小武身上,调笑起少年的样貌,说木灵的周遭该是有什么力场,连木灵养大的儿郎都白净得不输女娃。阿尔鄙视了他一眼,质问他跟自己混了这么些年,怎么就没滋润起来,还是一条干巴巴的老山参?
说完,阿尔搂着小武的肩膀,叫他别在意老吴的玩笑,说这个老不正经喝醉了就爱嚼舌根,理了他他非要缠你半天,不理他他就比粘死了嘴还难熬。
肩膀这么一搂,阿尔便碰到了小武挂在脖子上的细绳,他爽朗地笑了笑,从胸前勾出一张铭牌,说这是他跟老吴早年弄来的小玩意,这些年来一直在当项链挂着,而小武的项链又是什么材质,可否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界?
等小武掏出贴身的装饰品后,阿尔的目光为之一炬。他抢过那块黑漆漆的铁片,对着灯光细细用竖瞳打量其间的文字。他想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最终滴落了眼泪,唤老朋友来看看遗失多年的纪念品。
看清刻在铁片上的文字后,老吴的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可说出来时又只得一句:
“缘分就是命啊。”
他顾不得忌讳,向小武和战士们道明了铁片的来历。
当年,他和阿尔是沾了统领的光,率先进驻圣城,在圣城以北的废弃城镇开辟了前行之地。作为征服者,他们享有特权与盛名,见识到了在朝晟绝难消受的光景。可惜统领受人蒙蔽,先是举办圣诰日,再是无节制地实现中洲人的心愿,毁了已渐步入正轨的帝国,毁了帝国人的好胜心、自尊心与劳动力,终于诱发动乱,致使他们拿起枪炮平叛,用平民百姓的鲜血灌注了新时代的和平。
“这玩意就是丢在那里。那时候,我套上钢甲端起小炮,跟随大部队踏上街头,对那些饿急了饿疯了受骗了的人说——回家吧,回家去吧,再惹是生非,我们就开火啦。”
“那…那吴爷爷,你们…”
“我们杀了不少人。一百、一千还是一万?年纪大了,记不清了。总之啊,莫跟他人讲,莫跟他人提,特别是当地人,跟他们说这事儿,等于要他们的命。
我扛不动了,你们继续,我歇息会儿…歇息会儿。”
喝醉了,老吴是真喝醉了。他斜着身一躺,不偏不倚地压到阿尔的大腿上,鼾声震天地睡了过去。
阿尔似是习惯了他的轻浮,悄悄抽走他手里的铁片,赛回了小武的手里,说:
“缘分和命运是一样东西。拿着吧,就当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送给你的护身符,好照应。”
小武沉默了半晌,坚持物归原主。他帮老吴挂上这块铁片,谢过众人的款待,以要事缠身为由离开酒馆,往灰都赶路去了。
他刚走,李依依便开启了消息轰炸,问他为何不多玩几天,是急着要跑到哪里去。在得知他得到格威兰办要紧事后,李依依虽气得抓耳挠腮,仍旧提醒他圣城没有直达格威兰的班机,想去格威兰要先穿过边境线到北共治区,否则跑断了腿也出不了边境。
容不得小武道谢,李依依逼着小武答应,回了林海定要到她家里聚一聚,不然就等着给她抓起来打屁股蛋,谁也救不了…
没等她将话题引入更糟糕的方向,小武果断终止通讯,去车站订票,乘坐大巴赶往北边去了。
距离圣城最近的北共治区中转站,正是处于沸腾喧哗中的麦格达。或许是屠杀带来的伤痛太过沉重,触及了反弹的底线,因而在索菲拉·阿努尔宣布莅临麦格达且举办演唱会后,这座城市的压抑一扫而空,连天空都盎起潮色,把愉悦的氛围铺洒至人行道上的每条缝隙。
人们忘记了大半年前发生在酒店、市政厅、学校的暴行,也忘记了施展暴力的坎沙·杜拉欣。对麦格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言,碎头而死的高中生仅仅是个失心疯的圣恩者,他杀的不过是帝皇选中的恶霸歹人,他戛然而止的命运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实在上不得台面。
看啊,麦格达的市政厅焕然一新,新的官僚文员奋勇争先,替城市的运作贡献了十足的气力。洒水车冲刷了路面的灰尘,清洁工扫去了路旁的垃圾。热情的歌迷张灯结彩,自发购买横幅礼花,把机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待索菲拉前来献唱,便会扑去索要签名,没准还能一亲芳泽,即便被保安扛走也值回本钱。
塔都斯·达西欧同样是索菲拉的歌迷,但他并没有冲锋在前,而是待在他父亲生前的办公室里、躲在阿姨的怀里。
公司的账目生意订单原材料他都不关心,他只知道,他的父亲和大哥永远回不来这里了。他的母亲到底体谅他这个仅剩的儿子,未因他勾搭亲阿姨的事情而置气,反而把他父亲的公司交给他打理,更让他的阿姨从旁协助,算是默许了二人的关系。
他把头埋在阿姨胸前,嗅着嗅着便笑开了花,却慢慢笑出了阴恻恻的哭声:
“说啊…你说啊…你说了又有什么样?神经病,杀人狂,死疯狗,你能拿我怎么办?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阿姨搂着他,像哄小孩子睡午觉那般轻拍他的头颅,等他的哭声平息后,又叫他枕着自己的膝,言语里满是宠溺:
“你喜欢的明星要来麦格达演出,会馆的贵宾包厢已经预定好了,打算去听听吗?”
他闭上眼不说话,微微点头。
“塔都斯,如果你愿意,还是先去商学院进修几年吧。公司的事有我和你母亲经管,你全当是散散心。教典里说,离伤心地越远,悲恸就越轻盈。等到你有了坚韧的心灵,再来战胜不堪的回忆,定然能越过艰难困苦,开拓人生的新境地。”
他还是不说话,摸摸摇头。
连达西欧的家沉浸在悲痛,其余受害者的家人能好到哪里去?事件爆发后,不少人在寻找坎沙·杜拉欣的亲人,力求让他的家人体验同等的悲痛。可当这些人听说凶手亲自杀死了唯一的亲人、亦即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后,他们悉数闭上了嘴,转而到市政厅集会抗议,在讨要说法的同时索取相应的赔偿。
至于坎沙·杜拉欣的同学,则是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们大多考取了外地的高校,暂时逃出了麦格达。少数成绩较差的,只能进入本地的大学,他们忍受着闲言碎语,等熬到毕业再思量外出闯荡的事情。
唯有一人考试落榜,考不过本地次级院校的分数线,跑到技术培训学院混日子去了。
这个人正是埃尔罗·安古斯。他的舍友都睡在床铺上谈论索菲拉的门票有多难抢,他却戴着耳机认真做笔记,写下一条条骇人听闻的语录…
世间的公道,莫过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