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的响声如同魔咒,令几头狂躁的巨狮乖乖后退。它们远远地包围着温黛儿,凶态近失,像哈巴狗似地滴着口水哈气。
面对第二巅峰的圣恩者都不曾卑微的怪物们在恐惧。这意味着那个藏头缩尾的男人即使靠广播传音,所具备的威慑力仍非少年可比。
“无名氏?”
少年的疑问令男人开怀大笑:
“无名氏?黑水可怜虫们的命名灵感,真是稀缺到令人怜悯啊。还不如模仿灰都的老绅士,采取旧派文风,以代表无名的具体人名‘庄恩·杜伊’称赞我,这才配得上格威兰人的语言习惯。”
“畏畏缩缩的胆小鬼。你若保有圣恩者的荣誉,就来与我堂堂正正地比拼吧。”
“果敢的挑衅,”广播里的男人换上了风格迥异的腔调,声音既似歌唱,又似讥笑,“可怜的美人呦,我该如何回应你难测的芳心?暴力有损绅士的节气,好印象难以树立…或许我该小小地惩罚这只小天鹅,让天鹅明白骄傲是好色者让渡给美丽的权力?”
刚刚逃出怪兽之口、浑身淋满鲜血与粘液、闻遍了死尸恶臭的都没有呕吐的少年,头一回从活人身上感受到了何谓恶心。假如让他选择,是去灰都大学接受同性的骚扰和示爱,还是继续听无名氏的广播,他会毫不犹豫地跑到灰都大学做婚姻取向调研,毕竟学生们的底线还坚守在法律道德之间,而无名氏?
一个无耻之徒而已。
他的回应不是语言,而是蹲低的身子与裂成两瓣的裙子。传播声音的喇叭挂在动物园顶部的铁栏上,与地面的距离大概是四十米。想结束这吵闹洪亮的广播,普通人只有借助枪械或者弓弩,但他是圣恩者,他的身体比常规的热兵器更为可信。
他双腿生力,从原地跃起。他的起跳速度堪比推进中的火箭,他的质量远超坦克射出的炮弹。他就像是巨型战舰发出的穿甲弹,凭借势不可挡的动能粉碎了聒噪的喇叭,且破开了手臂粗的铁栏,直达数百米的高空,而后坠落。
他很清楚,迟疑不决会导致困在庄园里的受害者变成一具具无法查证的尸体。在下落的过程中,他观察着庄园的地形,将醒目的地标特征记录在网里,然后发送给驻扎在南共治区的好朋友,为罪人的伏诛拉开序幕。
待他落回地面,烟尘四起。先前还蔑视他的巨狮们早吓得伏地不动,如臣服新狮王一般蜷缩四肢,连低鸣以表不满的勇气都已舍弃。
对于野兽们的畏惧,无名氏升起了新的喇叭,继续广播无赖似的感慨:
“您瞧,畜生再怎么进化,依然战胜不了畜生的本性。生存的欲望刻进了它们的基因里,遇到无能抵抗的强敌,它们的本能反应是在逃跑与屈服之间二选一。您的速度超越了它们,它们自知逃跑无用,潜意识里的最优选自然是向您表臣服。
如果剔除它们的理智,减小它们的脑容量,选育最愚蠢好斗的品种,它们又会困在敌我不分的怪圈,沦落为受血腥味操纵的鲨鱼。您说,如此野蛮的兽类,又怎能当作是宠物养在园中呢?”
少年可不把话中的威胁放在眼里,仅是立在原地,向那恶趣味的喇叭握紧拳头,用无言回击语言——
来吧。
无名氏二度大笑。听得出来,这回他笑得很开心。笑完,喇叭里的音调都降低了不少,正巧符合他那阴阳怪气的声线:
“可悲的姑娘啊,你不如外表显现的那么睿智。虽然冲破围栏向外落去并不可行,但那至少能表明你的努力——连脆弱的蜡层都能成为拘束你的囚服,你真以为自己能战胜我的祈信之力?去吧,乖狗狗们!给我们的客人少许教育吧。”
一声口哨后,匍匐的巨狮们像是被马刺喇了屁股,近乎崩溃地仰天咆哮,向客人发起自杀式冲锋。
少年的神色依然无惧。能被他一击解决的猛兽哪怕蜂拥而至,照样是脆弱的纸箱,引发不了质变的效应。
可当他侧身闪开攻势,再举高手臂砸向一头巨狮的脖颈后,他被无形的斥力弹得往后一仰,险些摔到了后脑勺。
一头巨狮趁势扑来,向他的头颅咬去。他挥拳直击巨狮的下颚,又给斥力推开了胳膊。他被斥力推飞了老远,狼狈地滚了十几圈才重整旗鼓。他马上明白自己不能与野兽们肉搏,便抱住动物园里的樟树,硬生生绞断了一人粗的树干,把整棵树当成标枪投向距离最远的一头巨狮,观察起树干被推飞的情境。
在树干即将撞上巨狮的时候,两者之间的稀薄空气似是成了弹性系数无限的弹簧,只一刹便吸走了树干和巨狮各自具有的动能,全不讲理地把能量反馈到树干所在的一边。树干瞬间被弹成弓形,飞旋着弹向别处,留下受惊的巨狮在原地无能嘶吼。
见状,少年深吸一口气,犹如定下了决心。他不再提前躲避野兽们的撕咬,也不迎击锐利的爪牙,而是等着一头巨狮冲来,立刻扭腰踏步,灵巧地贴住狮身,轻柔地摸上巨狮的后腿。待皮毛的触感传达到掌心,他才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抱住狮腿,先扭腰再踏步,以自身为圆心,拖着巨狮的一条腿原地画圆。
他越扭越快、越转越急,让巨狮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眩晕。他是要靠眩晕麻痹野兽,用非暴力的手段平息战斗?
不,眩晕是破坏的前奏。在离心作用下,巨狮体内的血液不断涌入脑部,炽热的鲜血从狮头的眼眶、耳朵、鼻孔和喉咙飙出。直到一对充血到膨胀的眼睛脱离了眼眶的保护、连带着神经挣出狮头,少年才停止回旋。
少年把这头死期将至的巨狮抛向剩余的野兽,警告它们退开。其实以动物的智商,很难理解“旋转”的行为会带来多大的伤害,可瘫软如泥的同类用实际情况告诉它们,它们的主人没法再用奇异的力量保护它们了——
如果被那个小小的猎物抓住,它们的下场必是和同类一样瞪着双没有眼球的眼眶去死。
害怕了,它们害怕了。一番拼斗后,原始的兽性占据了上风,驱使它们第二次向客人兼猎物臣服。即使臣服的结果是被主人处死,它们也心甘情愿地接受。
至少能多争取一些生存的时间,不是吗?
广播里的赞美证明,巨狮们的怯战似在无名氏的意料之外:
“真聪明啊,小姑娘。用不以伤害为目的且无伤害之效力的动作接触它们,阻拦你的祈信之力便无从排斥。当它们落入你的手中,再用旋转期间的离心作用间接让它们自行崩坏,规避了外来攻击的破绽…
唉,引以为傲的力量被轻松破解,的确令我头疼呢。”
少年单手叉腰,用冷峻的视线望向讨厌的喇叭,然后抓起旁边的断树朝上投掷,又砸了一回无名氏的传声筒,用重复的行动传递了新的意念——
即使你本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用相同的手法将你击杀。
为了回应他的强硬态度,第三台喇叭缓缓升起,送达了无奈且怜爱的最后通牒:
“温黛儿小姑娘,你很聪明,但你未免太小看我,太轻视我的祈信之力了。”
少年正要抓起死狮砸坏悬在天上的新喇叭,却在看向死狮后呆立不动。
巨狮的尸体在痉挛,狮头部位更是弹跳出了残影。那失去了眼睛的眼眶里,淡红色的神经在生长、不,那不是生长。
如果说生长是稚嫩的树苗拔地而起,是一个植物由纤至粗、由矮至高的完整发育过程,那么巨狮眼眶底部的神经,则是以完整神经才具备的粗细状态一层层向上堆积,就像是一株生长完成又被砍伐的树根扎在地上,沿着布满年轮的横截面向上延伸,先复生主干再长出枝叶,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少年倒是明白了其中的逻辑——无名氏的祈信之力并没有再生巨狮的身体,而是把巨狮受到的伤害排斥出去。是的,干枯的血管里,流失的血液凭空出现,充斥血管的空气被新鲜的血液挤出。衰竭的脏器有了血色,停跳的心肌重新泵动,视神经推出眼球、眼球推出空气…
就像是倒放残骸被蚂蚁吞噬的录像一般,死亡被祈信之力踢出了尸体,生命力涌入了巨狮的身躯。
这一回,少年可没有闲心击毁新的喇叭了。无名氏得以送出忠告,劝他斟酌眼前的形势,免得自讨苦吃:
“乖狗狗们,退下吧。如你所见,温黛儿小姐,让宠物款待贵宾不过是解乏的恶作剧。在这座庄园里,最强大的武器是我的祈信之力,而你?还无力支付挑战我的入场券呢。
行了,恐吓女士绝非绅士所为。看在你的份上,庄园里的娱乐活动权且暂停吧。当然,如果您瞧不上我的好意,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生产宝贵的艺术品啦。”
赤裸裸的要挟,少年唯有接受。接下来,他要循着无名氏的指示走出动物园,参观招待客人的楼房去了。
而他在跃上高空时鸟瞰而来的地形,已经通过露丝转告于戴维。现在,戴维解除了手铐,向谢尔德复述由他提供的消息:
“主楼三栋,次要房屋十七栋,配备着湖泊与迷宫花园以及钢筋围盖成的怪兽乐园,总面积不下于三百公顷。谢尔德,放眼灰都,规格相仿的庄园一只手能数过来吧?
该调集人手发动总攻啦,前辈!”
谢尔德虽是面如死灰,眼瞳里却闪耀着无谓的疲惫。向行动人员发出通告后,他摘掉了军用耳机,看向地面的富人区,释怀地笑了:
“戴维,我们已经走上绝路了。不管是我,还是殿下都没有回头路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