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力量总会迷乱使用者的认知,对此,我有充足的发言权,”回想在麦格达的濒死经历,伊利亚挽起长发,用利刃割去受血液玷污的部分,维持着体表的洁净,“奎睿达先生,你的祈信之力缺乏主动出击的要素,永远是借力打力,永远是防守反击…应对以肉身作战的圣恩者,您确实是难以克制的劲敌,但遇上我,还真是您此生最深沉的不幸呢。”
“臭婊子…你不过是仗着我不敢下死手,你这个——”
“不懂得尊重老年人的死丫头吗?谁叫您在无关的事务上浪费了那么多的祈信之力呢?如若不然,您撑到招来帮手也并非天方夜谭那。”
鲁哈迈捻走嘴角的血丝,笑得释怀又落魄:
“行啦,小女娃,我有帮手吗?一群威逼利诱来的怂包,你一进我家,他们便作鸟兽散了。今天,我是死定了,能对我这个死到临头的老先生说说,为什么非要宰了我不可?少搪塞我啦,满足满足老家伙的遗愿吧。”
“你不该骚扰他,你不该惊吓他,你不该给他看那些当入炼狱的场景。”
鲁哈迈捂着脸,笑得涕泗横流:
“他妈的狗屎帝皇!祢果然是个爱整人的贱种!他妈的,我就说…我就说祢怎么会向着她,原来…原来这是个没过青春期的痴迷恋爱型少女啊!看我败在这种人手上,祢觉得很好玩、很有趣是吗?祢还真会拿捏祈信之力,真会看圣恩者的笑话啊…死了妈妈的帝皇和使者,嘿。”
伊利亚提剑刺入圣恩的肩膀,宽慰般安抚道:
“牌好的时候,赢的是运气。牌不好的时候,赢的是技术。”
“作弊就别说得这么高雅啦,连荷官都帮你,我还有权计较输赢吗?”鲁哈迈并未被肩头的疼痛影响,反是笑得更欢快了,“算啦,爷爷我好心提醒你啊,小娘皮…如果你说帝皇和使者慈悲,那是你不懂帝皇和使者。如果你说帝皇和使者善良,那是你不懂帝皇和使者的受害者。祂我不敢说,但他这个人,我还是稍稍了解的…当他靠杀人发泄怒火的时候,人们都觉得他邪恶,半个字不敢吐;待他让人活受刑、靠折磨别人的内心为乐时,人们反而夸赞他温柔可亲了。你从他手里讨来了圣器,代价呢?小杂碎啊…代价可不会像你想的那么轻啊…他会盯着你,等着你,等到恶果结成,再来摘取,譬如让那个小可爱知道,你有一颗多丑陋的心——”
话未说完,利刃的光芒便切开了鲁哈迈的肩膀,让他的头连着肩颈沉入血水里。伊利亚踏上地牢的阶梯,释出金火焚去了激战时喷射的血肉,微笑着念出送给圣恩者的悼词:
“多嘴的畜生,学散文家抒情吗?不过,你的聒噪,倒像是窗外的布谷鸟向河风奏鸣…让人怀念又憎恨的时光啊。”
“布谷,布谷!”
与此同时,少年踢开了一间放置有咕咕钟的矮楼,抓出了一个用皮带抽打小女孩的老头子,把他扭送给忙于排查庄园的探员。幸存的受害者悉数上了探员开来的救护车,在月色里送去医院接受治疗。而那些尸体、蜡像和焚尸炉里的余烬,会有人去寻找他们的亲友在哪里。
在一辆救护车外,少年看到了斐莱的父亲。他想走上前去招呼一声,又羞愧得难以启齿。
幸好,伊利亚来了。她揉揉少年的头,告诉少年她会救治斐莱,接着便去到救护车里,用祈信之力展现了奇迹——那些受辱的记忆、药物的创伤和身体的幻痛,统统在她的命令下被遗忘了干净。
看着恢复健全,对失踪之后的事一无所知的儿子,父亲目瞪口呆,进而单膝跪地,称善心的圣恩者是帝皇派来的天使,他会用余生铭记今日的恩德,当然包括那位寻找到儿子的少年的努力。
她伸出手,挽着少年离去:“走吧,小武…”
来灰都近一个月,少年罕见的松懈了。他笑着握住朋友的手,待向委托人发去消息后,不好意思地说:
“在格威兰还是说格威兰语吧,伊利亚姐姐…”
“好的,文德尔。”
回看王宫,当直升机在轰鸣中落地后,戴维把脑袋探出观察舱,观赏匆匆赶来的王子殿下将如何把气急败坏的老父亲赶下博度斯卡的宝座。
王子走到国王身旁,想扶着他却被顶开,得到了一句憎恨的指责:
“看看你手底下的这帮密探!他们多忠心啊,忠心到对着王宫开火,让王庭颜面扫地了!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卫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精英!格威兰的未来,怎么能交到他们这种人的手里呢?”
“父亲…”王子握住国王手里的权杖,神情复杂,“我们回宫再谈吧。”
“谈?今日,你必须跪下来请罪。要么他们滚蛋,等待我的宽恕;要么你坐上博度斯卡的位置,宣他们有功无过吧!”
“父亲,您非要以死相逼吗?”
“死?真是个孝顺的儿子啊,你已经预谋到要杀我的地步了?那就动手吧!还等什么?还等什么?来啊,杀了你的父亲,率领你的亲兵,带着格威兰陷入动荡,再无安宁吧!”
话虽是这样讲,可国王握着权杖的手始终没有松动。数千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这对站在王宫前的父子,等候儿子下定决断。
最终,儿子松手了。父亲夺回了那柄权杖,面目里的得意和狂喜再难遮掩。做儿子的王子转向噤声的探员们,诚恳地单膝跪地,作出了他的请求:
“各位的支持、各位的努力、各位不惧死亡的勇气,我纵是身死也难偿清。但格威兰容不得动荡,格威兰不允许动荡,奥兰德家族营造了近五个世纪的繁华不能就此凋零。
请各位…回去吧。”
万籁俱寂。
戴维冲出装甲车,先拔出一把手枪砸在王子的脸上,又跑过去把他抓起来往地上一摔,在同僚们的拉扯中放声狂笑:
“堂堂国家大事,竟成了你们父子俩的闹剧?难道格威兰的法理与民情,能够如此儿戏吗?公员私用,包庇血亲,胆怯无能,临阵退缩!贪婪无底,奢靡无度,宠信圣恩者,祸害国民…
来啊,数数他们两个的罪行!他们该死多少次来偿命!就因为他们姓奥兰德,就因为他们是统治者和继承人,就因为有个瞎了眼的老古董给他们背书,你们都哑巴了?都不敢上了?连揭他们短的种都没了?”
拉住他的探员松开手,跪在地上的王子侧过脸,拄着权杖的国王眼睛眯得阴翳,没有人敢回复他的质问,没有人敢接受他的抨击。
戴维不理谢尔德他们的劝阻,非要钻进一辆坦克,用榴弹炮炸了这两个贻害格威兰的王族。
紧要关头,露丝扯住了他,示意他看向赶来的客人,那位多年无踪的私生公主。
“不能,赫斯廷先生…”在父兄惊讶的目光里,伊利亚摘掉太阳镜,向戴维露出了礼仪式的笑容,“有些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你若问他们,他们反会诚惶诚恐,坚称自己从没有过这种僭越的念头,着实可哀。就像你我都明白各自的底细,却迟迟不肯挑明,对吗?”
“是啊,让我看看您从帝皇使者那里学来了什么,又丢失了什么吧…”戴维撑着坦克的履带挡板,让指着他的谢尔德滚到一旁凉快去,“乌塔维娅殿下。”
看到她,国王猛拍胸口,忍不住咳出血来:“你这个…不肖女!你们这些——”
“您看,父亲,事已至此,您必须退位让贤了,”伊利亚抱肘挺胸,一步步走向衰老的父亲,那气派不似谦卑地劝说,根本是绝情地命令,“你把格威兰打理得一团糟,治安败坏,军队糜烂,富裕的地方生活奢靡,人们竞相炫耀奢侈品;贫困的地方黑帮成群,人们连生命安全和基础工资都难以取舍。而北共治区,更间接地凝结为人间炼狱,在驻军和格威兰的压迫中日趋疯狂。您不是合格的君主,把王位让渡给兄长吧,如果您不介意——”
“你想说,你也敢于承接博度斯卡的权杖和桂冠吗?你记住,你是个混血的杂种,按帝皇的圣谕,你——”
“父亲,你看,你总是这么顽固,其实我们都清楚,你不过是用顽固捍卫教条,用教条守护利益,”伊利亚瞥向跪坐在地的兄长,惋惜地感叹道,“只是没人敢于揭穿你的真面目,除了无视帝皇的使者。”
“你!”
她不想再听无聊的辱骂了,遂挥手道别:
“你自戕吧,父亲。”
话音刚落,国王便在错愕中倒抓权杖,用下巴抵住权杖的底部,再发力,便用权杖贯穿了自己的天灵盖,甚至没来得及启用护身奇迹。
格威兰的君主,王庭的主人,继承帝皇册封之位的国王,就这么用博度斯卡的权杖当众自杀,用代表权力的圣器捅烂了自己的头,把那代表地位的桂冠顶离了天灵盖。这死法是凄惨还是悲怆?无人敢答,亦无人置疑他的死是否恰当。
而国王的女儿呢?杀了父亲的伊利亚·格林呢?哦,她拔出权杖摘下桂冠,既没有搭理仍旧在错乱的兄长,也没有对惶恐而兴奋的黑水探员们发表弑君后的必要演说,而是走向呆立在探员中的少年,把桂冠和权杖像是玩具般掂了掂,亲切地笑了:
“看,文德尔,格威兰的权力,都集中在这里了。
那些残虐无辜的人,那些贪婪暴戾的人,在权力之下,都要认罪伏法,用最适合他们的死法向受害者们赎罪,包括高居议院的议员、包庇罪孽的法官、偷奸耍滑的警长、卖毒涉赌的黑帮、压榨劳动力的股东、生产劣质品的工厂主…
还有横行北共治区,让那里民不聊生的驻军,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受我的制裁,还世界公正与清明哦?”
不知怎的,少年有些害怕。他似乎又看到了在麦格达的时候,那个讥讽他、挖苦他、嘲弄他的格林小姐,而不是在病床上哭泣、在林海陪他走遍乡间的奶绿姐姐。
“伊、伊利亚姐姐…你这样是不对的,你——”
“只要陪在我的身边,不要再去找那些烦人的家伙,不要再被他们骚扰,不要再胡乱地散播爱心,不要再关切他人,而是永远卧在我身旁,当我的小猫咪…你的愿望,就都能实现了。”
“不,这不合——”
“不,这合情合理。
文德尔,你没有理由拒绝哦?用你们梁人的话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实现他的价值、彰显他的品德的,只有他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心迹。你只需要陪着我,就能实现你的理想,用最快速、最稳定、最低成本的方式去建设那不可能的梦想乡,帮到那些你穷尽一生也挽救不了甚至接触不到的人。
而我,很不幸,我是个自私卑劣的人,我不容许我在意的人把心分出去,哪怕是分给亲人和朋友也不行,因此,我需要你的献身,你的陪伴,你的…承诺。
文德尔,你就当自己是献身给帝皇的纯洁少女吧,牺牲一定的自由,为无数人换来神圣的福音,你,会答应的吧?”
少年答不答应暂且不表,听到这番言论的戴维已然张掉了下巴。他看着这个方才还雷厉风行,此刻却病态到让人难评的公主殿下,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一句话——
奥兰德家族大概真没一个正常人了。
所以,他扔掉耳机,拉着同样发傻的露丝往人群外跑去,就像揪着朋友躲避高年级生殴打的小学生一样,舍弃了所有的负担,什么同事、什么上司、什么狗屁的婚姻和梦想都踢飞了开,又气又笑又急,只顾着边跑边喊,他是在喊什么呢?他在喊走走走,他在喊跑跑跑,他在笑话这些烦人的傻瓜,要这帮人自己玩闹去吧!是的,他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公主、王子和尸骨未寒的国王,告诉他们爱怎么玩怎么玩,爱怎么闹怎么闹吧…
他的笑声,还在人群里回荡:
“嗨,小露丝,走走走!我们不玩了总行吧?哎,我们不闹了总行吧?哈,我们不求你们了总行吧!”
在遥远的圣城,端坐圣环殿内的武神兼使者憋不住笑,揉起了笑出眼眶的泪花,开心地抠着耳朵,兴致勃勃地说:
“还以为是家国悲剧,怎么成了家庭闹剧呢?倒也算得上别开生面吧…小武,你该如何回应呢?给爷爷来些惊喜吧。”
少年并不知道有人在遥望着他。他的视线落在戴维的背影上。那奔跑在星光下而舍弃了一切的背影后,有好多人在追逐。仿佛是跑过了夏天的孩子们,仿佛是目视孩子们奔跑的父母。
有追赶妓女的嫖客,还有失去未来的职员、搬弄黑白的神探和没有挂念的老人,市侩的警员和发疯的坎沙也在其中,连餐馆里的服务生、开出租的司机、阿纳塔和齐约娜都在向那道背影奔跑…
跑向了朝晟与格威兰之外。
形形色色的人,不同年龄的人,肤色相差甚远的人,都在这时站到他背后,帮他握紧了拳头,让他温柔而坚决地挡在伊利亚的身前,将群龙无首的探员们护在身后,回绝了看似无懈可击的邀约:
“伊利亚姐姐,你是知道的,凭着对一个人的情感寄托去控制那么多人的幸福,就像是建造一栋没有地基的大厦,早晚会轰然崩塌。如果你执迷不悟,就与庄园里的那些人没有区别了。
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必要的时候,我会用我的拳…
矫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