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舍丽雅探员后,阿格莱森第一时间回了店里。他撬开了代表歇业的卷帘门,占了张受大学生们欢迎的桌子,在柜台里翻出精灵老婆婆藏的备用钥匙,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白树汁,不顾冰冷的刺激,把沁甜的液体送入胃里,呼出了积郁的闷气。
“不许动!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当小偷?”
他快睡着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果然是艾娜克赛斯婆婆穿着睡衣举起一把电击枪来抓贼了。
看清他的脸后,艾娜克赛斯大吃一惊,立刻收回电击枪,走上前拍起了他的脸蛋:
“阿格莱森?这几天你到哪疯去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薪水也不来领,店长都去警署报两次案了!”
他疲累地笑了笑,不作回答,仅是反问:
“婆婆,瑟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瑟兰?保守但安逸…不,你问这个做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
“婆婆啊,你们瑟兰的精灵,会鄙视偷渡来的外乡人吗?”
“帝皇在上,每个种族都享有平等的权力,谁会歧视别人啊!但是瑟兰的移民管理很严苛,偷渡客会被驱逐出境——”
“挺好啊,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成功,早早放弃,哪会有后来这堆烂事呢?神圣帝皇,祢真的很爱开玩笑啊…祢就是这么筛选信徒、筛选祢的圣恩者的吗?”
艾娜克赛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却能感到他话里的笑意。
他应该是在笑话谁,是笑话他自己,还是笑话博萨的偷渡者和格威兰的海警?亦或是笑话些过失…
笑话所有人酿造的过失?也许吧。
“婆婆,再见了,有机会了,我会到瑟兰走一趟…我会听你的话,去帝皇督建的城市长长见识…”他摸向口袋,却没摸到一张能结账的纸钞,便笑得十分赖皮,“就从薪水里扣吧!等在晨曦、圣城还是朝晟人的首都再会了,我再请回您啦。”
没有停留,挽留无用,阿格莱森走出打了大半年工的瑟兰餐厅,向店门口鞠躬行礼,谢过这家店附赠的艳遇。他拉下卷帘门,隔着门告诫精灵婆婆在家安养,在晚钟里踏上回家的路了。
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垃圾堆,熟悉的老鼠和流浪猫狗,却少了熟悉的食客和熟悉的音乐。街口安静得吓人,见不到一个清洁工或者上下班的白领。路灯和墙壁上倒是张贴了警署的告示,叭叭叭扯了一大堆,反正是叫居民放学收工下班后待在家里,千万别外出犯险,特别是在夜里。
读完告示,阿格莱森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发自内心地拍掌表扬:
“真敢闹啊,黑水的兄弟。”
“果然,浪子还得归家嘛。”
一声感慨似是回答,从后悠悠飘来。
阿格莱森脊背发寒,立马鼓足力气,头也不回地往自家店的方向狂奔。但五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他的去路,配合着追赶他的五名队友,不由分说便把他压在地上,对着他的脖子和影子狂扎麻醉剂。他刚从祈信之力枯竭的昏睡里恢复,哪还有余地应对十个养精蓄锐的圣恩者?只见他被圣恩者们用小孩子叠沙袋的方法压在底部,憋得呼吸困难,勉力在麻醉剂生效前喊出一句:
“他妈的东西,输不起…”
“我们的委托还没结束呢,胜败乃常事,输赢无所谓,能完成任务就好,”待他失去意识,圣恩者的领队可算是卸下了重担,敦促同伴们开始处理后续事宜,“拘束服穿好了,还有雾化吸入器。走吧,最后一班飞机五十分钟后后起飞,别掺和格威兰人的政事,别留下来过的痕迹,给组织添了麻烦,就是给统领捣乱,属于大不敬。”
大不敬这个词,也适合形容包围王宫的黑水探员们。他们的人数接近三千,全员配备着重型步枪,有七十辆步兵战车和二十辆老式坦克压阵。
在枪口和炮口的威胁下,那些身披依仗盔甲的卫兵光速放弃了岗位,跑到王宫内部坚守新的阵地。他们擦拭着久未保养的火器,发现枪械内部都锈成了一团实体,倒是不用担心走火问题,只需遵守陛下的命令,等待海军派出陆战队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便好了。
不管是军事委员会的长官还是议院的参议员,都收到了国王的邀请函,被命令到王宫内一叙。可他们的回答是相当明智的——只要议院的参议员或者委员会的长官先进入王宫,他们定然紧随其后,聆听陛下平息叛乱的良策。
说白了,最忠心国王的黑水部长都成了替罪羊,给国王背锅的陆军将士都声名扫地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危机时刻为国王站队,替他的昏聩和无能承担牵连的责任了。忠于国王的海军将领或许在集结士兵向灰都挺进吧?如果他们对君主的忠诚无可置疑,那么,他们理应赶在黑水的人逼宫完成前赶到灰都,捻灭这场动乱的火苗。
书房里,国王面色铁青,因为内务员刚接通海军的内线电话,得知陆战队尚在集结中,大致要十二小时才能来到灰都。
他不由破口大骂:
“一堆饭桶!他们在集结什么?集结起来泡茶吃点心吗?”
一位大臣合起双手,沉重而无奈地劝说起来:
“陛下,消消气,我认为如今的态势,还不至于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您看,那些作乱的探员、叛徒始终不敢进入王宫,说明他们还是心存敬畏,他们畏惧陛下的威严,他们敬重陛下的品德。陛下登基近三十年,格威兰在陛下的治理下飞速发展,生机蓬勃,只不过前人积攒的矛盾,在近几年集中爆发,引发了小小的不良反应。当前,陛下仅需要安抚挑拨他们生事的领导骨干,尽量把眼前的危机干预过去,一旦海军进入灰都,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哦?你要我和他们妥协?你要我向他们承认错误?你要我说,是我用人失察,才养了你们这帮只会夸夸其谈,成日讨论救助流浪狗、保护森林、限制汽车储油量、规定蹲马桶没有擦马桶座要缴多少罚金的饭桶吗?!”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无不是有口难辩。他们总不能承认自己是饭桶,承认自己提过的那些建议纯粹是为了应付差事、好让自己看着不像是白拿工资的闲人吧?那样的话,他们不就等于自愿替陛下背起骂名,要被怒气冲冲的黑水探员们抓出去枪毙了吗?
国王气得猛烈咳嗽,喝了碗侍女端来的蜜茶才缓过气。他吐出一口脓痰,撑着权杖挺直腰板,往书房外走去:
“罢了,把你们骂成腌海燕也没用。帝皇在上,庇佑忠于祢的子民吧——奥兰德家族永世崇敬祢,望祢的光辉洒遍失落的土地。”
“陛下…”
“走吧,与我同去看看,看看这些年轻的密探是受何人蒙蔽。不要惊慌,站在我的身后,贤者的余威会保护你们。”
国王作出承诺,大臣们不想答应也不行了。他们唯唯诺诺地跟在国王后面,像是一排追着鸭妈妈的小黄鸭,屁颠屁颠地走出深宫,来到了无人看守的宫门之后。
看到停在宫门外的坦克,他们的心肌险些抽了筋。别的不说,单是那门口径超过五点七尺的主炮,就能撕碎他们的护身奇迹,在他们拨通电话让亲人或安保公司启用天国之门前把他们射成焦灰。趁着国王不留神,已经有不少人偷偷掉队,扭头跑回王宫内殿,借助传送奇迹溜之大吉了。
对某些人而言,和真正的生命比,政治生命的价值还是太卑微了,不是吗?
国王走到一辆坦克之前,用权杖敲击地面,向着围住他宫殿的探员们下达旨意:
“退下!”
探员们保持立正的姿势,无人正眼看向他,皆是紧抓怀里的步枪、不肯后退一步,全不把他们在训练营里宣誓效忠的王庭的主人、格威兰的君主、国家的领导者放在眼里。
国王握住权杖的指节白到发青。他二度敲响地面,正欲开口训诫,却被一个神情憔悴的秃头男子拦在了身前。
是谢尔德,他挡着不肯认输的国王,发出了无力的叹息:“陛下,回去吧。”
“回去?”国王扫视着不肯让步的探员,背过身,却发现大臣们都跑了个没影,唯有冷笑着揶揄,“回去写逊位诏书,承认是我让格威兰衰落至今天这副德性的吗?把我幽禁在深宫里,看着你们接受他的封赏和提携,取代我的亲信,取代我的势力…把我的经营变为泡影?”
“您哪还有亲信呢?”谢尔德拍着反光的秃顶,无奈地酝酿最委婉的措辞,免得惹怒了国王,让对方犯了老年人必不可少的犟脾气,“看看吧,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您的身后了,这座王宫可以属于任意一名奥兰德家族的子弟,而不是与您绑定。”
“那就让他来,让他亲自从我手里拿走他想要的东西,让他夺走我的权杖,让他摘取我的桂冠,让他亲手杀死我、杀死他的父亲。”
谢尔德咂咂嘴,用大拇指和食指搓起嘴唇上方的胡茬,嗓音是无尽的空虚:
“事实上,殿下对我调动人员的内情一无所知…我是瞒着他进行的。您明白了吗?今天,我是没有退路的,我身后的同僚们都是回不了头的。”
闻言,国王的眼中难藏憎恶的喜悦。他恢复了胜券在握的威仪,用权杖狠狠地震撼了大地:“唤他来!我与他当面说清。”
谢尔德先回看身后的探员们,再看向国王,头摇得坚定不移:“不行,陛下,不行。”
“那…你就杀了我。”
“弑君?我怎么敢呢?”
“哼,怕是有心而无力吧?”
谢尔德没有答话,而是盘腿坐在原地,敞开怀抱迎接夜空上的新月,说:
“贤者在您的后方,对我们这些子民来说,您就是无敌的。今天,您大可以抛却您的祖先创造的荣耀和威信,杀死我们这些叛逆的子民,拉着格威兰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沉入炼狱。您若是自私到不计身后事的昏君,就拽着格威兰溺毙吧,我们会在路上陪着您。”
国王险险跌倒在地,幸好有侍女搀扶,他才用双手撑着权杖重新屹立。他咬着牙,铺在脸上的粉彩盖不住粗大的毛孔,修饰用的阴影藏不了深沟似的皱纹。他的脖子胀成了水桶,头却伸不出去,唯有挣扎着吐息,一词一停顿,比倾家荡产后翻盘的赌鬼更为疯狂:
“想骗我?想威胁我?想恐吓我?!我平生最容不得猖狂之徒。你想挑拨我和儿子的关系吗?你想夺取拥立新君的功绩吗?你这个贪婪无耻的官迷,你该吊死在街口,吊死在集市里,以正视听!你——”
枪响了。一梭子子弹射向了国王,不,是射向国王脚踩的地面,然后被弹得漫天飞舞,惊呆了所有人。
在枪声中,国王慌张后退。他退了好几步,才想起体内有奇迹护身、宫廷内有贤者保佑,便刹住脚步,试着向前踏去。可他看见,那位年轻的探员果断清空了弹匣,在换弹之后瞄准自己的脚下,继续倾斜火力。
退、退,再退。他退到两条弹匣驱逐出的地方,推开扶着自己的侍女,大喊一声“够了”。可探员不管不顾,仍旧换弹开火,对准他脚下射击,毫不顾虑对国王的攻击是否会招来贤者的惩戒。
“戴维!”谢尔德拍地而起,一把抱住戴维怀里的步枪,喊得是目眦欲裂,“你疯什么?”
“让开,”戴维推开谢尔德,瞄准国王的脚下,继续开枪,“我又没对着他打,怕什么?他敢往前走,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是自寻死路啊,前辈。来,大家干看着做什么?一起为伟大的君主奉上烟花贺礼啊?”
随着探员们齐齐扣响扳机,谢尔德绝望地抱头蹲地。他知道,瞒着殿下的计划泡汤了,如此骇人的阵仗,不消十分钟,殿下就会赶来现场,与陛下对峙于宫廷,上演一出子弑亲父的好戏了。
戴维射得正嗨,他头顶的军用耳机里忽然传出露丝的声音:
“戴维,突发情况…”
他赶忙停火,钻到比较安静的装甲车里对讲:
“怎么?”
“乌塔维娅告诉我,她…她想…她想让…殿下到王庭,她稍后也会到,她说…她说她想一家人团聚,和陛下促膝长谈…”
戴维先摘掉耳机,拍拍耳朵缓解压力,才回复道:
“呼,行吧。她那边完事了?第三巅峰的圣恩者,被她拿下了?”
自然是如此。
地牢里,堆满碎尸的鲜血足有半米深。伊利亚走在血湖里,用帝皇利刃对准了靠在墙角的鲁哈迈,撕掉自己粉碎的下颌,让圣火把身体治愈如初,满意地感受着新生的祈信之力,说:
“你已经穷途末路了,奎睿达先生。慈悲的帝皇爱照顾弱者,必在濒死时点醒灵感,赐下祈信之力的突破——还真是善良呢,伟大的神圣帝皇和祂的使者。”
鲁哈迈鼻息沉重,已然丧失了早先的傲慢。他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头低垂不起,似是在思考自己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