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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雪原

虽然不爱读书,但徐哥的口语水平相当地道,人也是非常热心。在他的帮衬下,刘刕和语言不通的格威兰人聊得火热,第二天就能跟他们聚在过道里打牌。就算路面偶有颠簸,既把牌局震得一团糟,还磕得所有人尾椎骨生痛,这群年龄文化国籍各异的旅行者依然借着扑克牌打成一片,聊得不亦乐乎。

一来二去,有位学生便拿瑟兰语和他说上话,还颇为紧张地询问他,朝晟人可是跟传闻中那样,都在脑袋瓜里植入了全天候监控的奇迹?

他能怎么说呢?无非是照搬教科书和老师的答疑,说打出生起,那个能够通讯、监察、审理的「网」就从父母的基因里遗传给了他们这些后代。网就像是悬在每个朝晟国民头顶的一架无死角摄像机,记录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时刻监察他们有无违反朝晟的法律法规。

说话间,车厢里的乘客都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此生难遇的朝晟人自白时间。听完他的讲解,好几位学生都换上了不可想象的神情,全然无法理解朝晟人怎么能忍受隐私权被侵犯的奇耻大辱。哪怕他说,网的记录除非涉及重大案件审判否则不会公开,且无人有权查询,学生们仍旧是不敢相信朝晟的官僚系统不会在网里面留个“后门”。

两位老绅士则是批评学生们太娇贵,既没有经历过动荡的年代,也没有在某些治安混沌到足以令帝皇垂泪的地区开过眼界。要他们二位说啊,格威兰就该把监控系统设置得更为完善,把官员的衣食住行、学生们的进修实验、工人们的工作态度、夫妻间的私生活统统记录下来,交由科幻电影里的人工智能审查,把那些贪婪而尸位素餐的官僚、偷懒而不修学业的废人、怠惰而缺乏拼劲的工人、放荡而不知羞耻的男女全部关进专门的教育基地重塑其道德情操。

从牧场过来的一家子听不懂瑟兰语,而是在别人争吵的时候沏了一壶红茶,由可爱的小兄妹端着水杯给大家敬上,扑灭了愈演愈烈的硝烟。

刘刕憨憨地笑了笑,拿指甲刮了刮孩子脸上的雀斑,暗自夸奖起外国人的心态——

真是自由啊。

网的问题,他这个生在朝晟的梁人没有想过吗?不,只是生在哪里,必然在哪种环境里发育,外人眼里的咄咄怪事,对本地人而言,兴许只是生活的习惯,必不可缺吧。

入夜,大家都在前哨站里歇息,刘刕却睡不着觉,去休息处打了壶热水,冲了碗方便面吃。吃的时候,他想打开网,跟大学的舍友们聊聊狄洲的奇景,可等他翻起联络人,心里指向的还是高中时的同窗好友。他真的很想知道,去部队混日子的堂妹能不能在共治区搏个风生水起,可忆起堂妹的标致性臭脸,他又释怀大笑,倒不如找小武问问寻找生母的冒险走到了哪一步。

他换好防寒服戴好面罩,和守门人说想在停车场逛逛,便打着手电踩进了风雪中。前哨站里停了不少雪地车,还放了两台体积更宏伟的大家伙,看标签,貌似是抢险救援的专用车辆。转了一圈后,他关掉手电筒,掏起一把雪,隔着手套将雪攥紧攥实,直到把雪握成坚冰,他才松开手,任由硬物坠地落响,向雪与星空间的风送出一封孤独的信函。

距离冰堡还有两天的路程,车厢里的辩论赛是一场接一场。十一位学生批评两位绅士是典型的老派保守人士,两位绅士嘲笑十一位学生是用自由包装堕落进而欺骗帝皇的可悲新生代。由于牧场来的一家人听得半懂不懂,无法肩负裁判的重任,便由刘刕这个朝晟人操着瑟兰话来调停争端。

用两位老绅士的话说,兴许是帝皇有眼,见不得相亲相爱的乘客们如此吵闹,便在黄昏时分送了他们一份礼物,让他们有事可做,不至于用嘴皮子消解无聊。

哼着小曲儿的徐哥不过接了通电话,立时肃正态度,连声应好。挂断电话后,他不再给刘刕当翻译官,也没心情在两方辩手间拱火了,而是征求乘客们的意见,让大家举手表决是否改变路线,去救援一辆搁浅在冻土里的雪地车——

由于意外碰撞,那辆车的油箱产生严重破损,车内温度急剧下降。考虑到乘车人员的生命安全,最近的前哨站发布求援广播,调动距离最近的车辆去接纳受损车辆的乘客。

而他们的雪地车,恰巧是距离事故车辆最近的两辆之一。

话刚说完,两位老绅士相视一笑,像撞见高年级生欺负低年级生的学长似地举手同意。十一位学生不甘示弱,争相举手以表态。那对夫妻则是询问了儿女的意见,在听到孩子们说了句助人为乐后,欣慰地举手赞同。

眼见格威兰人如此争气,刘刕自然不会折了朝晟的份儿,直接更衣换装,催着徐哥发车,别跟他来时一般拖沓。

徐哥哈哈大笑,把车头转向雷达上求援的信号,说:

“大兄弟,真会给咱们朝晟长脸!行,去了冰堡请你搓顿烧烤!”

事故车辆搁浅的位置,在路况最差的冻土地带。

他们的雪地车凿穿软硬掺半的冻土,挺进到事故车辆方圆八百米的位置。徐哥告诉大家,再往前的冻土地里可能埋了岩石,贸然闯入会损害底盘。为了避免救人不成反陷泥沼,他想带着四位乘客步行去接人,其余乘客留在车里等他们回来便好。

刘刕是第一个去扛行装的。格威兰来的乘客反而起了争执,吵了老半天后,两位老绅士压服了那群都想下车帮忙的年轻学生,带着一位最强壮的男学生跟着司机去搬装备。

徐哥打开车顶的探照灯,从背包里摸出个条状的罩子扔给了刘刕:

“来,雪镜戴好,用完了记得还啊,这玩意儿贼金贵了,借你使使,甭弄坏了嚓。”

“徐哥,咋让老人家来打下手呢?万一跌了跟头——”

“人家在车里也是这么争的。那学生说,老家伙就要留车里,险有他们年轻人冒,再说人家都是地质学的,专业,是吧?可俩老先生说了,那冒险的事儿,他们这种老头子最喜欢搞了,年轻人就该留车里,保障安全为重,还说格威兰的未来都压在他们这些新一辈的肩上,有危险的事,他们这些老家伙顶缸就成。”

刘刕戴好雪地镜,背着一代标记位置的长杆,跟在徐哥身后,挡在两位老绅士跟学生前头,边走边插杆,免得迷失了回来的方向,还不忘朝后面的人竖起大拇指,用瑟兰语夸道:

“心气高昂,朋友!”

两位老绅士拄着雪地杖,同样用瑟兰语回应他的赞赏:

“朝晟的朋友,别把我们小瞧了!我们年轻时能用标枪撂倒野牛和雄狮,这身肌肉硬朗着呢!”

雪原里的路程推进缓慢。飘摇的风雪像是牵住后腿的缰绳,拖延着他们一行人的速度。约摸二十分钟,他们才算走到事故车辆的附近,唤着一车人背好行囊跟他们走,去他们的车里暂避风寒。

这开车的是位博萨人,还跟徐哥认识,一见面俩就攀谈起来。博萨司机心疼地抚摸着搁浅的座驾,叫他们先走,自己在这里等待救援车。徐哥听得推了他一掌,骂他一辆车子哪有命重要,催他快些出发。博萨司机拗不过大家,选择在队伍末尾殿后,边走边怨是他自己车技不精,才碾着岩石弄坏了车,要知道,那横行雪原的宝贝可是他的心头肉啊,难分难离,修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天,真叫人心刺挠。

等他们沿着标记走回自家车旁,留在车里的人已经备好了点心和热牛奶,替遭受意外的旅客们压惊。

虽说人员超载,但徐哥对着自己的驾驶技术自信到自负,规划好路线便打响引擎,争取在两小时内赶到下一处前哨站。

刘刕则跟一位瑟兰来的旅客挤了同铺。

这位学者是标致的男性金精灵,看外貌挺年轻,不比中学的艾斯特学姐老成到哪去。虽然他们都会讲瑟兰语,但在雪地里受了惊吓的金精灵显然太乏累,刚坐进卧铺便打起盹,倒弄得刘刕这个救援者不好开口说闲话了。

被救的人累,救人的人也累。刘刕打了个哈欠,用帽子遮住脸,忽视了颈椎健康,低头就睡。他刚逮住一条瞌睡虫,还没来得及做春秋大梦,雪地车便急急一刹,抖得他脑门磕车顶,疼得直咧咧。

他往外一爬,只见徐哥趴在车玻璃上,整个人都在哆嗦,还边哆嗦边骂:“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他姥姥的什么玩意儿啊?”

他翻出铺位,冲到驾驶座旁,顺着徐哥的视线看向车辆正前方,同样惊掉了下巴——

一个长耳朵金头发的女精灵,正批着银月色泽的铠甲,立在狂风呼啸的雪原上。

雪落于她身旁,旋即融化,似是在恐惧她铠甲散发的光芒。

车厢里,跟刘刕同铺的学者戴好眼镜,在望见窗外的同族后双腿发软,险些从铺位里滑落。

因为那身铠甲,是王族在权之木展出过的先祖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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