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不通!以形补形,有用么?若形能补形,吃什么虎骨,吃人去罢!就是吃木灵、吃金灵,补得也比糟杂玩意形象!”
老孙必然大笑,与我赞赏:
“正是么!我说这些人,想长生不老,吃千岁杉、啃万年泥去吧!”
我亦会问,老孙的仕途期望如何。老孙往往向隅而泣,抱怨干部考试的人太多,胜昔年考书院的难!
我不懂的,祖先生每年抓那么多问题干部,杀起议会的人马都不手软,朝晟的官场,怎还如此诱人了?我曾与牛将军探讨该问题,牛将军的答案,使我更琢磨不透祖先生的心智了:
“老甘,须知,老祖他同俺说过,官这种东西,总有人想当的!哪怕杀得人头滚滚,哪怕诛得三族尽灭,也总是有人梦着当的!你的朋友,不是此例么?”
我畏惧了:
“祖先生他如此行事,不怕身后恶名么?”
“他?他是不怕的罢!他婆娘甩他而走后,他的脾性就暴躁了。唉,莫传出去,不足为外人知晓啊!”
我守口如瓶,再见老孙,只问老孙何故想着当官,老孙常说他也不知道。
可我隐约猜到,在老孙心里,御天士始终是高官一等的,官始终是高人一等的,而老孙,不是想当人上人,是不愿做人下的牛马罢了!
工厂开得越多,我的病人越多。十年来,这些煤炭厂、纺织厂、砂石场、水泥厂、矿场的工人,身体一年弱过一年,每从市县回乡,必到我家里问病,吃两副药疗养。他们的病症,和灰都的工人是相仿的,难治难疗,唯有休养。
可他们的眼里满是钱,而老板开的薪水又不变,物价却逐年增高了,他们要攒钱娶媳妇修大宅子,不得越干越累么!
想到灰都曾生过的工人游行,我手又痒了,忍不住给牛将军传信。牛将军是在大公手下做过事的,代大公恐吓过一些闹事的工头,深谙其中门道,知我所言不虚,承诺向祖先生报告,尽快商议办法。
祖先生的政令总是切中要害的。祖先生规定,大体薪资要根据当地统计物价调动,宁升勿降,而各地干部务必督察到位,定期汇报本地物价与薪资情况,尤其各大城市,随时要接受牛将军的不定期巡查。
工人们还未唤祖先生是青天大老爷,地动的噩耗便传开了——
刚巡查完两个市的牛将军,在乘船的时候坠水死了!
牛将军的死讯,我是不太当真的。牛将军是御天士,身经百战,水性甚佳,怎能坠水淹死了?
直到老孙跑回来,给我看县里的字报,我发出天曜而不见回声,我才相信,牛将军他真的死了。
我问老孙县里人是怎么议论的,老孙喜忧参半地说:
“值得议论么?莫不是割了人的膏,让人阴死了!那些富翁的背后,哪个不是议员干部,哪个不是军里士官的亲戚故旧,要舍他们的肉喂穷人吃,他们如何肯了?
他们这帮人,表面上以文人雅士自居,暗地里满嘴的屁股奶,又赌又嫖,败类斯文!
我看,有他们捣鬼,这祖先生的位置,亦坐不了几天了!他的议长,是该让给别人当了!”
而乡里的厂长,还在苛责乡亲们消极怠工,给自己亏了许多许多的钱,说什么也不涨薪水,反要乡亲们赔偿,我的心立时凉了——
最卑鄙狡猾的人,总习惯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
在这群受害者的联手下,朝晟要走进死胡同了。
我错了,我大大的错了。我没想到,牛将军死的第七天,祖先生向全体朝晟国民发出通告,陈列了奡将军派系勾结大富豪盘剥民众、事发后刺杀牛将军的罪行了。连奡将军写给瑟兰的书信,都被祖先生搜出来刊在报上,列为叛国的铁证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乡里的厂长被人绑去县里,县里的富翁被人拷去市里,市里的权贵被押去永安,从父母到子孙,三代以内皆诛杀了。
可怜奡将军,她从瑟兰带来的金灵部队,早打散成中层军官,无人心向她,她想作反,亦无人响应。
被她提携的袅亭一把手喻视云,反绑了她送去永安,听说,她于菜市口被斩首示众时,喻视云还拍手称快,夸祖先生杀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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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疯了,真的杀疯了。老孙舍了县里的工作,狡兔似地摸回乡里,向我描述县里的惨状——
桥桩路灯上都是尸首,金灵的、木灵的、梁人的尽有,干部的有,军官的有,御天士的有,凡人的有,富人的有,穷人的也有。
祖先生似乎把人当成可消耗素材,杀着取乐了!
我问老孙,到底是谁在支持祖先生杀人,老孙只喝水摇头,说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听老孙的意思,祖先生的调令绕过了议会和干部军官,直通士兵和百姓,成群开杀,不知何日是个头!
祖先生就这样杀了三五年,乡里的雨都泛着血色。祖先生的理论是没错的,一阵大杀后,幸存的厂长都开够了工资,因为钱不给够,杀人的便来了。
而缺失的干部,亦是年年有补,改称“入编”。即便祖先生杀得最兴起的一年,老孙还是回县里考编,可惜这考编的规矩,越发的严格了。
去年,老孙考编时,一个年轻人听说了他的故事,便当众嘲笑道:
“这编,岂是你配考的?”
然后,这年轻人就被取消参考资格,终生不得录用。
而老孙今年亦撞了霉运,他因替那名保举他去永安考试的县太爷说情,被登记为“成分复杂人群”,难考入编制了。
老孙回来的时候,正值秋末,两间鸡舍的母鸡正肥,适合煲汤。我采了些草药,难得与老孙坐在泥房外共进一餐。
提起当今干部们的卑微,老孙笑得开怀,连两颗松动的门牙都笑掉了:
“当干部图什么?没钱没名,图的就是那点儿喝马尿都有人赞你雄姿英发的权啊!
祖先生把干部当什么?当耗材了!我偏不懂,祖先生这般刻薄,考干部的怎么一年胜似一年的多了?甘大夫,你说,入编入编,到底是入了谁的编?”
我不知道。我舀一碗鸡汤给老孙喝,鸡舍里的公鸡不知是否嗅到了老婆的味道,竟悲鸣高亢,悠扬得像是钟声一样。我想起故国的灰都,想起灰都的钟楼,问:
“老孙,袅亭是什么样的?”
老孙一口汤一口酒,喝得晕乎乎,想不起袅亭是何风景了。他被鸡吵得耳痛,求我吹口风琴,用雅乐清明耳朵。我便掏出生锈的口琴,生涩地吹起忘了名的歌曲。
老孙鼓掌打拍,问:
“甘大夫,这曲有名么?”
有吧?也许有吧?可我已是忘了!
我吹得太钝,钝得老孙以衫拂泪。老孙告诉我,他记起袅亭是什么样了,便拿来纸笔,用他几十年读的典籍,为灰都的曲填了梁人的词了:
“小桥头,晚市后,江畔灯如昼。清风扬帆远渡口,星光洒竹篓。山中游,林间走,山林登月楼。蟹子酥黄老酒稠,良辰醉芳州。
高竿入,纯鲈出,钓影绵似露。独身辞乡别故土,凉碟碎空壶。孤寒布,单夜服,孤单宴歌舞。人生总难觅归处,多梦泪漂浮。”
我停了口琴,说袅亭一定很美。老孙醉醺醺地卧倒了,梦里说着袅亭的确很美。我拿起老孙的笔,望着山坡上的余晖,用我稀薄的墨水,题了散句:
“秋风不解西窗语,又栽东坡满山菊。”
(八)
随着祖先生辞去议长的职位并退居幕后,朝晟的动乱平息了。
祖先生虽不管事了,可他的真言,仍流传在名为网的天曜里:
“课他们的税有何用?他们总会想法子保全财产,务必从根源入手,一经查实,就地诛杀。”
祖先生归隐前,做了几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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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我的猜想倒印证了——
从始至终,祖先生就用“网”看着所有人。
祖先生走后,新任议长施行较为宽仁的政策,特赦了“成分复杂人群”,消除他们的不良档案。
这也意味着,老孙又能考编了。
而今的老孙,是村里年事最高的长者,是村里第一个百岁老人,是村里的活牌坊、活字碑,他已不考编多年,专心耕地养鸡,开了十几间鸡舍,教了百十个孩子读书。
此时,还他考编的资格,有什么意义了?
在老孙备战考编时,我让了诊所,去山坡晒太阳,晒得美滋滋,像是躺进金菊的海洋,梦回年轻。一天,一个白胡子老头走上山坡,躺在我身旁,我以为是采风的画家,便没搭理,可他主动开口,用“网”里独有的声音问我:
“老牛他找你聊过,对么?”
我望向他,揉揉眼,确认自己没认错。错不了,躺在我旁边的,正是归隐的祖先生,我治过肋骨的梁国文书啊!
我答:
“对的,对的…”
他问:
“这些年,朝晟好了么?”
“大约…不,必定是好了。”
“比之灰都呢?”
“好了,亦好了…不,我不清楚了。”
他笑了:
“是啊,灰都的变化,你不清楚啊。”
看他躺得自在,和气地不似杀人魔,我便壮着胆量,问道:
“祖先生,你悔恨过么?”
他扭头看我,笑哈哈地说:
“悔恨?我有什么好悔恨的?我不悔你们恨别人投的胎比自己好,但恨你们悔自己投的胎没别人强啊!”
我感悟了,又惶恐了:
“祖先生,朝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走?抬轿的人互相拆台,你说,事儿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怎么办?只有杀!可杀到头来,又该怎么办呢?
祖先生站起身,慢悠悠下山走了,唱到:
“尽是王八见乌龟,绿毛配了窝囊废!”
第二年,老孙真的再去考编了。通知传达时,他煲了锅汤,我温了壶酒。我们两个老光棍坐在电灯泡下,静默默地等考试结果由“网”送达。
正揭锅时,老孙抓着汤勺的手忽地松了。他瞪着双铜铃似的眼,迈过电热炉往前抓,抓到我的衣领,仿佛看到了列祖列宗,咬碎了嘴里的鸡头,放声大笑了:
“我、我是官了!我是干部了!我入编了!我入编了!”
笑完,老孙往后一挺,打翻了鸡汤,一睡不醒,安然辞世了。
三天后,当老孙的骨灰盒在手,我仍不懂得,老孙怎就这么死了?
直到我坐火车去袅亭,乘轮船游江,把老孙的骨灰撒进碧蓝的水里,看骨灰结块儿,而后沉江消融,我才恍悟——
老孙能活到现在,全凭念想寄托,吊着那一口气。如今入编圆梦,这口气没了,他自然也就死了。
既老孙死了,我亦是时候回乡了。落叶万里飘,终须根下葬。
谨以此文,纪念我在梁国与朝晟的七十年时光,引用灰都诗人的诗句——
我独困伤悲,把欢笑留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