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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告别

(五)

人们都传,奡将军主外战,祖先生主内政。祖先生管得很宽,连畜牧豢养都制订新规,严禁人畜同住一屋,也不许乡民用粪喂猪,粪尿要留着窝肥制硝,统规朝晟军调度。

纵观梁国全境,落入朝晟之手者十之八九,惟永安独悬北地,受朝晟军包围,准出不准入。祖先生与历代作反者不是一条心,他似是想将那高高在上的焱王亦败了来,开创新天地。

我不晓得祖先生何来如此勇气,想来是靠天曜传信,荟聚各路人才,众人拾柴火焰高罢。

有鉴于此,我也向朝晟军献了一份绵薄之力,把携来的医书译为梁文,内容尽量通俗易懂。朝晟军感谢我的帮扶,推倒我的茅草屋,把新砖窑产的第一批红砖拉来,为我垒了新房,挂了“药房”的牌匾,替我招揽生意。

受朝晟军提倡,乡亲们有病便治,我的药房生意兴隆。村里的砖窑亦正式开张,红砖自产自销,便宜耐用。三年过来,村里的泥房草棚统统推倒,换成一栋栋小砖房。

乡亲们再不往猪圈里屙屎,猪也再不吃人粪,改食泔水。猪杀的时候,膘能有三指厚了,比往年肥一圈。

乡亲们说,赖朝晟军发的粮种好,赖祖先生育的番薯大,而我知道,那些作物是格威兰的特产,被金灵们运到梁国,经木灵们育种改良,易于耕种且产量高。

由此,乡亲们的衣食皆大大地改善了,独老孙还守着一块儿烂菜地,靠野菜野味应付过活,怎也不肯务农烧砖。劝得久了,士卒们也嫌了,背地里怨老孙冥顽不化,是个彻底的守旧书痴。

老孙的顽固,使我忧心忡忡。想到朝晟军的金灵军官里,有不少是我渡海时的故人,我便觅到一位好说话的,为老孙修间鸡舍,以图激发老孙的专长。

鸡舍建好,老孙三叩老天,感恩天武大老爷赋他气运,祈愿祖先生万世常春,请我烤田鼠聊表谢意。

我原以为有了鸡养,老孙的夙愿能消减稍些。哪料到,老孙照旧苦读。他用不起油灯,黑灯瞎火时,便抓萤火虫,夜读祖先生撰写的《朝晟人事任免新规》,研习朝晟军的干部考试有多少要领。

两年熬来,老孙的眼眶更乌黑了,可每年一度的干部考试,老孙无不流利地铩羽而归。士卒们都说,朝晟军的干部,学的是取材施政,讲的是畜牧谷粮,老孙呢,终日读死书,分不清大麦水稻,认不全野菜菌菇,猪不懂煽、羊不知放,能称道的独养鸡这门手艺。

可方今禁赌,鸡养的再雄赳赳,吃进肚里,撇出来不是一个样?

我晓得,老孙是劝不来的,便由着他自学考试,不多干预。因天曜入体,书信的交流极快地方便了,我得以印证,奡将军即是当日携我至梁国的海军将领“欧达莱娅”。

据悉,她在老孙的故乡袅亭登陆,收服郡守旧部,两年便占领东南全境,遭逢西南的祖先生,却投诚合作,屈居人下,甘为朝晟军的二当家。

我与老孙说起这事,老孙竟摇竹签、卜龟甲、观星象,算得奡将军为九九至尊之命,生来该主国事,遗恨她生而为女,阴阳倒转,失了君王气运。而祖先生,命合九五之数,先天王者,与奡将军一遇,反夺奡将军气运,铸就王者之誉。

换言之,老孙是算到,祖先生要诛除旧王,入主永安。而奡将军与祖先生,正如鸡啄蜈蚣,一物降一物了!

我不通梁人的命数,但我理解,老孙是在扮预言家了。老孙问我灰都的人可会算命,我思来想去,貌似是有贵族迷信这套,便对老孙说,若他去灰都,境遇或许比留在梁国好。

老孙罕有地谦逊了,说人不同命不同,格威兰人的命数,岂能给梁人算了?我哈哈大笑,买他一打鸡蛋,回屋试烤蛋糕,改日请老孙做客。

不待我做出蛋糕,一则短讯经天曜传遍大梁国土——

永安的焱王,死了!

朝晟的军士们举族欢庆,莫分金灵梁人,皆举朝晟大旗,高呼祖先生伟大,奡将军神勇。当日,纸刊的大报贴遍村里砖房,详述焱王之死,供乡亲们阅览。我刚揭掉一张,未读完开头,老孙抓着张同样的字报,跌撞进我家,开口便问:

“甘大夫,焱王死了,你听说了么?”

我自是听说了。老孙气喘喘地坐好,指着字报念道:

“弑焱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儿娃郎,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老孙摊开字报,混沌的眼仁发着不置信的光:

“不行的,不行的,按规矩,谁杀了焱王,谁就是焱王…

祖先生不自己杀,真叫外人杀,他、他如何取信于民了?他不当焱王,却把焱王赠给别人当么?这合乎天武之道,合乎无上至理么?”

我噤了半钟,答道:

“兴许是祖先生不准当焱王了。”

老孙大张呆口,痴痴地望着桌上的字报。我疑心他的舌头是打了结,便去察看,他却把字报卷在怀里,失了三魂七魄地怪笑,一步一步挪出我家,在门口猛回头,丢了什么似地念道:

“焱王,死啦!”

后来,我听军里的士官谈起,祖先生宣布废除焱王古制时,永安城乃至梁国各郡,都有书生投河上吊,怎的也要祖先生推出位新焱王,为各地的军士增了许多麻烦。

军士们说,其实朝晟议会有过争论,有半数人支持奡将军反对祖先生,力求存留焱王之位,促成君王与议会的双向监管。

可祖先生用一句话封死了他们的嘴——

没有焱王这口马桶,你们就拉不出大粪了?

我不知这句话是挑衅或是侮辱,但用来描摹老孙的背影,甚为恰当。

(六)

焱王覆灭后,梁国不再,祖先生以朝晟为国号,结合瑟兰与格威兰的体制,废除爵位户籍,严禁奴仆之风,鼓励各地修路屯粮,借飞速传达讯息的天曜做到了大公都不敢妄想的事——

无徭役,皆雇佣!

我能理解祖先生的底气何在。有天曜传讯,贪赃枉法者无所遁形,政令执行的效率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可祖先生后续的一系列新政,我却摸不清是何用意了。

祖先生列出大量禁忌,纳妾、多妻、青楼、狎妓、兔爷等不必说,跪拜、敬称乃至劝酒都归为糟粕。凡是有以职位自称、打官腔摆排场的,听闻者皆可举报。

我是认为祖先生矫枉过正了。不少礼节文化是刻在梁人骨子里的习惯,就似木灵与金灵的主仆尊卑,非一朝一夕而成,既不是一蹴而就,又如何一朝倾覆呢?

老孙更是牢骚满腹。他说这些都是祖制,祖制必是对的,对的必是好的。既是好的,哪轮得着祖先生变革呢?

我起了兴致,求老孙谈谈这些祖制好在哪里,老孙却念起经书,说什么宗法尚严、悖祖之人死不足惜,叫我一头雾水。

等通报一来,承诺宣讲新政者优先录用为干部,老孙又不谈祖制了,成日去学堂复述祖先生的新规矩,为乡里乡亲讲解新政好在哪里。

我因置办物什,去县城走一趟,但见书生干部对祖先生略有微词,而农夫劳工则无所谓。听过老孙授课的乡亲们议论新政,说祖先生管的不是他们,而是昔日的老爷,业因此,他们绝不反对,反正老爷吃苦,他们便享福。

乡亲们好比是矿井里的耗子,时政嗅觉比高级干部都灵。果然,不出一年,第二波新规又布告全国了:

对新政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检举者,有奖!

首先落网的,是昔日保举过老孙考书院的县太爷。朝晟攻来时,他率部投降,主动开门献地,可过去一年,他时常议论新政,说祖先生是学的蛮夷之法,祸害了梁国的百姓,被捅到上面,由军队抓捕了。

给押到菜市口巡街时,他痛哭流涕,悔不该诋毁新政,被老百姓丢的烂菜叶和臭鸡蛋喂成肥猪,因获书生与干部求情,艰难保住一条命。

联名上书保县太爷的人里,当然没缺了老孙。幸而老孙不曾考中书院,否则,依他的体魄,哪遭得住这般折腾!

经此一事,老孙对祖先生的怨气更盛。他批祖先生是不坐焱王位,却行焱王事,搞一言堂,弄得朝晟空穴来风,干部人人自危了,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考取干部,替朝晟效力呢?

老孙的言辞太放肆,我忙灌他稠酒,给他喝昏了去,免得生祸。不知怎的,我隐约有种惶恐,或许我们用来传信的天曜,是祖先生的耳目,能帮祖先生监察我们的言行,以辨是非!

我如何想不到,查完干部里的逆党后,祖先生的大手竟抓向助他称雄梁国的军队了。先有坊间传闻,说那位杀败焱王的少年御天士于视察我郡的途中暴亡,没几日,官方的通告便坐实了他的死讯,好不心惊。

调查的人马不日到了。等人问到我家,我才察觉,来访的却是旧相识!那领头的将军姓牛,正是在灰都时找我医伤的梁人御天士,见着我,他亦惊讶。我二人不谈正事,把酒言欢,高谈阔别离后的奇遇了。

这牛将军是祖先生的死党,同祖先生出灰都、归大梁,收服流民,攻克郡县,每战身先士卒,以首登城头著称,声望不在奡将军之下。祖先生推行新政,有赖他鼎力支持。而今,那足可击杀焱王的少年御天士死得不明不白,他特地赶来勘察,看是否有人作梗,在铲祖先生的墙角。

焱王的本事,我曾从老孙口中听闻过。焱王身负纵火奇能,赤手空拳便可以一当万,寻常御天士于焱王而言与蝼蚁无异。那杀败焱王的少年郎,是凡人能谋害的么?

我的疑虑,使牛将军木讷了。他似是有口难言,嘱咐我今日之事不足与外人言道,而后向我打听军中的御天士曾有欺民霸财之劣迹。我忆起老孙的旧伤,把御天士殴打老孙、抢老孙公鸡的事一一列举。

得知行凶的御天士是奡将军的铁杆,牛将军称我帮了他大忙,立刻去找老孙谈话。我替他引路,去往老孙的还是泥巴房。老孙正捧着书,在那里精读干部任免原则,听我说是谁来了,便把书一叠,一扬袖袍,将要行跪拜大礼。

若没我拦着,他真就跪下磕头了。牛将军倒是体谅他,没苛责他的惊惶,劝诫他焱王已死、梁国已亡——

如今朝晟是祖先生当政,无需下跪磕头了。

老孙慌张称是,答起牛将军的问话。言谈间,老孙如见天人,一通马屁乱吹,结果牛将军不吃这套,止住他:

“俺且问你,你们村,每亩田约摸多少收成?每口人家,一月吃几斤米几斤面?”

老孙哑巴了。牛将军宽慰他,说祖先生会整治横暴的御天士,还他个理,便告辞了。

临了,牛将军说,他对老孙这类人是鸡吃萤火虫,心知肚明,让我平日里多劝劝老孙,莫痴迷当官,要把心思放归正道。

我代他转告,可老孙惴惴不安,全听不进我的话,叨叨着御天士自古高人一等,祖先生若把御天士当百姓治理,怎哄得过来了?

。众示尸悬后死处安永于,处论罪同庇包因信亲族家其,决炮判被女妇污玷、姓百压欺屡屡因,报了上士天御的孙老打殴,年次

乡亲们听了报,都夸杀得好。老孙念着报,直呼老天有眼。乡亲们罕见地附会老孙,买只鸡去庙里祭天武,感恩天武收走一个祸害。

恰逢有新娘嫁到我们村,路过庙,抢我们前头叩首谢天。那新娘一身红袍,水灵得很,我不禁多看两眼,询其来路。老孙与我知会,这新娘是邻村来的,嫁给了她的堂兄,今日要办酒席,订了十多只鸡,要卤制待客呢!

我不解了:

“堂兄妹?堂兄妹如何取得亲了?”

老孙笑我不够细心了:

“甘大夫,亲上加亲,你不懂?这乡里多的是非表即堂的亲家,啊呀!”

我头似小儿手里的拨浪鼓,摇得生影:

“这…这亲岂是能加的?生的胎儿有病,怎得了?”

来乡里这么些年,乡亲们头回异口同音地哄笑我了:

“有病?甘大夫,生娃怎会有病呢?”

想到梁人风俗是此,我不便多管。第二年,这新娘因难产到我药房,经我百般劝解,方同意由我接生。可生出来的孩子,脑壳如芋头尖尖,两只眼睛高地不齐,落地便没了气。新娘的丈夫直呼孽妖孽,不顾新娘痴傻,寻神婆解咒了。见丈夫奔走,那新娘生出莫大的力气,从我手里夺走死婴,披头散发地跑到山上,跳崖自尽了。

新娘死后,乡里人尽传是她前世作孽,天武罚她今生受苦。老孙听来这些流言蜚语,一一囊括于我,我出奇地平静,平静地悲哀了。

认知水平不同,能怨得了乡亲愚昧么?

我书明要害,由天曜直传牛先生,竟于五日后得到祖先生的亲自回复:

“情势严峻,当即刻整改。某位不知名的大夫,我特此鸣谢了!”

半月过去,祖先生以天曜通告全国,列举十年来各地因天武祭祀与近亲结亲而造的悲剧,一番慷慨陈词,督令各市、县、乡拆除天武庙,宣讲神灵崇拜的危害,普及婚配的医学风险,建设医科大学,培育大夫,预防疫病虫害,根除烈性传染病。

老孙因教人识字而入县城,听得县里人议论纷纷,附近不少乡村的富农为护天武庙,煽动乡民抗命,闹得祖先生的政令难以推行。

我以为祖先生要缓和手段,温和地改进迷信问题,哪晓得祖先生派军队出马,好一通抓、查、杀,把背地里指示乡民作乱的乡绅与干部要员统统逮捕,祸延百万人!

我们乡无人掺事,风平浪静。乡亲们每日听老孙念报,言语间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老孙时而哀叹时而庆幸,我问他哀叹缘故,他哀叹为官者贱如猪狗,当官的意义又在何处?我问他庆幸缘故,他庆幸干部空出几十万人的缺,他更容易考中干部了。

经此风波,议会高层里支持奡将军的派系乖巧不少,朝晟短暂地平稳过渡了。乡里的房子舔瓦刷粉,石子路铺成了水泥道,拆除的庙改建运动场以供乡亲们强身健体。猪场扩建了,羊圈增广了,连老孙的鸡舍都开第二间了。

可老孙仍考不中干部的名额,终日扼叹。我想,老孙要听牛将军的劝,放开典籍手册,改学农林新书,倒有考中的可能,如此煎熬,何时到头呢?

(七)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我已在朝晟很多年了。有县里的富户到我们乡投建纺织厂,给足薪资,乡里的年轻人争相入职,冷了猪圈羊圈,荒了田地庄稼,钱虽多了,吃食却贵了。

老孙转去县里教书,把鸡舍托我照料。县里的学校是四天班两日休,往来路费全免。老孙每回乡里,便感慨世道不公,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县里那些开厂造物的,手里的钱愈发多了,钱愈多,他们开的厂愈多,雇的人愈多,给的工资反低了。他们赚来的钱,用去买什么古董,办什么金银珠宝,拍什么灰都来的钟表以饰高雅,独不舍得给工人多分些,给老孙这类教书匠多赏些!

每每念及他们的奢靡,老孙便说同一件事:

“甘大夫,郡、呸,市里的风闻,你听说了么?”

我听说过很多次,可每次都称不曾听说。于是老孙两手一拍,疲累的脸起了丝血气:

“那市里的富翁,竟悬赏虎骨鳄肉,吃什么虫草人参,一餐的花销够我支出半年了!甘大夫,他们说吃虎骨壮骨,吃鳄肉长肉,吃虫草破茧重生,吃人参长命百岁,真的灵验么?”

我的回答,必是不屑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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