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银狮不似猫地嗷呜叫,破碎了清冷的梦乡。艾斯特添衣关窗,想用指甲揭走玻璃上的水雾,却发现雾水是在玻璃外侧,感叹道:
“天寒,交配期已过,恬静些。”
银狮好像听懂了她的话,用前肢扒着她的腿,把身体伸展得老长,异色的眼瞳里含着不满的光,倒有些赛尔推辞逛街邀请时的神采。
感受到银狮那透过长裙的尖爪后,艾斯特开了罐美味的猫罐头,安抚了银狮的情绪。她不会忘记,这娇小的猫身手不凡,足以撂倒成年人,有可能是觉醒祈信之力的异兽,若是饲养得当,许是监控也没用了,光凭它一只猫就能逮捕潜入宿舍的窃贼。
宿舍有生人进出的事,艾斯特和心理系唯二的正常人眼镜男谈过。眼镜男劝她先找领导反映情况,查查监控,但她绕着宿舍楼走了一圈,便发现外挂的监控都遭到了破坏。
帝皇的城市如何进行现代化改造,是摆在执政者面前的艰巨考验。拿艾斯特住的宿舍楼举例,这栋楼的电路系统沿地板与墙壁铺设,虽用木套管包埋,仍过于醒目,有心人稍加分析,便能找出监控线路进而钳断。
而校方对医学院施加的安保力度与重视度不及艺术学院与文学院,艾斯特要是去找那位老花眼的校长投诉,恐怕是徒增烦恼。
既来恶艾斯特的宿舍,又不偷贵重物品,只删除了电脑里的照片,来人多半与弥尔蒙主任有瓜葛。而黎思德的嫌疑最大,他平常行事鬼祟,明明是最熟悉弥尔蒙主任的人,掌握着弥尔蒙主任的一手资料,却总借代教之由,从资料里挑些最无根据的狂想来给同学们洗脑,如果他不是在酝酿什么巨大的阴谋,那他可能真是个沉迷在“我是天才”这一妄想里的大白痴。
中午,艾斯特收到达塞拉的短信,去埃温美尔卡庄园做客。说是庄园,其实仍坐落在巨木内,不过距离权之木较近,前后附带花园迷宫,且设有私人博物馆,紧凑别致的同时,更添精巧的美感。即使外行人路过,也能判断出庄园的主人是艺术大家。
晨曦不流行雇佣仆役,接待艾斯特的是达塞拉的晚辈。木精灵虽不兴金精灵的“主家继承制”那一套,可达塞拉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占据着血缘中最滑稽的辈分高地——
他的同龄人,普遍低他两三辈,较起真来,交流时还要加上“祖父”“曾祖父”之类的敬称才算妥当。
瞧啊,两名稚气未脱的木精灵孩童牵着手为艾斯特引路,一步一回头,笑得淘气:
“嘿嘿嘿,达塞拉爷爷请同学来家里玩耍啦——是女同学哦!
小奶奶看到,要气成河豚喽——鼓鼓囊囊,圆圆胖胖!”
艾斯特相信,这对孩子谈到的“小奶奶”必是达塞拉的未婚妻。且不知见了面,她会使哪些小孩性子,给艾斯特难堪。光想想达塞拉那头痛的情状,艾斯特便是不枉此行。
绿色的花园,棕色的别墅,木质的家具压着松软的苔藓,不需要地毯来增加摩擦力。带完路的孩子跑出别墅,到藤架间摘果采花,独留艾斯特在客厅饮茶。
迟迟不见达塞拉,艾斯特便参观起别墅内的油画与雕像。无论画作还是雕塑品,统一封装在展柜内,注有创作年份与作者生平。位置最瞩目的,当属那位埃温美尔卡家族的开创者、名扬四海的艺术全才的作品,一幅描绘凡人瞻仰帝皇威容的宗教图画。
画中,帝皇坐在霞光与彩虹构成的王座上,服如乌鸦漆黑,纹似蛇鳞金黄。祂的冠冕是龙的犄角,祂的长袍是夜的羽毛。祂的容貌模糊,初望是漩涡黑洞,细看是众生的形相——
有男女,有老幼,有人类,有精灵,有兽族,有异族…
万相芬芜错杂,终为鬼神形貌。
艾斯特的心头生出一丝悸动,她感受到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恐惧。她拼命挪开眼睛,不冒犯帝皇的容颜,转观画作名,又是一惊。
作品名:《帝皇征服旧主》。
此时,愠怒而不失克制的逐客令自二楼传来,听起来是达塞拉在讲话:
“先生,我怀疑你有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您非要寻衅滋事的话,我只能按下警铃,请警方的鉴定专家和您探讨画作真伪的问题了。”
和达塞拉起了争执的人,有一口浓郁的灰都腔,声线是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我既然付了鉴定费,还敢登门拜访,这说明我对真假判断自有把握,别拿警察来威胁我!而且,请你收回对我知识水平的侮辱,否则,我告你恐吓与人身攻击,届时,你的祖先就要因你这不肖子孙而蒙羞了!”
达塞拉大抵是愤怒到了极点,口气反而缓和了下去。他不听这人胡搅蛮缠,致力于阐述自己的观点:
“好吧,先生,我为我刚才的冲动而道歉。但我坚持我的鉴定结果,您的这幅画不可能是真品,这幅《世纪婚礼》是末代奎睿达武神成婚时,邀请我的祖先创作的孤品,保藏在奎睿达家族的宫殿中,从不展出。
直到第二帝国战败,朝晟搜刮战利品,这幅画才重见天日,原品被率先杀入圣城的铁拳军团夺得,送到朝晟的首都‘永安城’收藏,连圣城博物馆展出的都只是一幅由朝晟画家临摹的复制品,您有什么理由,证明你这幅画才是真品?是我祖先留在圣城的原作?”
“战争年代,动荡不安,特罗伦人是要保护他们的文化瑰宝,才用假画调包了真画,瞒天过海…”
“怎么瞒天过海?朝晟人是睁眼瞎么?你能看出真假,他们看不出来?”
“朝晟人?他们因为元老的暴政断绝艺术的传承,野蛮人而已!他们不懂艺术,更不懂帝国的油画,所以,这幅画才能运出帝国,被奎睿达家族的逃难者带入格威兰,几经辗转,才在五十年前流入我父亲的手中…”
“我觉得,您欠缺基础的历史常识。奎睿达家族向格威兰王庭换取了特赦令,他们受王庭保护,家族成员没有任何理由私自出逃。”
“你话怎么能说的这么绝对?凡事都有个万一,诸事皆可能意外,你不懂吗?”
“好,我们假设,历史上曾经发生了您所宣称的意外,还请您回答我,如果这幅画流入格威兰的民间市场,它又有多大的概率落入您的手里?这样一幅来自帝国时代的瑰宝,卖家找一所拍卖行,一亿威尔起拍,不为过吧?
请您不要打断我,听我说——
即使不走拍卖,卖给大富豪、博物馆甚至王庭,不比卖给您的父亲获利更高?”
“因为那些都不是热爱艺术之人!他们是打着鉴赏画作的旗号,满足收藏癖!”
“好吧,您认为您的观点是正确的就好。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我坚定认为,这幅画是劣质的仿品,从年代、风格到尺寸,没有一处符合特征。
我祖先的《帝皇征服旧主》就陈放在一楼客厅的东墙,我个人建议您认真鉴赏,了解我的祖先有着怎样的绘画习惯与技巧——”
“不学无术的纨绔!你败坏了埃温美尔卡大师的荣誉,你辱没了埃温美尔卡家族的名声!还说‘帝皇征服旧主‘?哪有什么旧主?教典里没有,历史书里没有,百科网站里也没有!
信口开河!晨曦艺术学院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十几秒后,一位卷着油画、衣服打着补丁的老绅士走下楼梯,满口污言秽语。达塞拉跟在他身后,笑着送他出门,而后转向艾斯特,躬身行礼:
“您看,蒂莉科特小姐,人类的晚年总是与顽固作伴。他明知道那是一幅赝品,他明明用粗暴的方式卷起画布、损坏凝固的油彩,却沉浸于自我欺骗,拒绝正视真相。”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叫不醒一个因为假寐太久而耽误了人生的人。”
“正解,”达塞拉亲自替艾斯特洗水果、端甜点,谈吐尽显疲态,想必是接待了太多无理取闹的顾客,被气得精神衰竭,“但蒂莉科特小姐,可怕的不是他们这类愚者,而是伪装成愚者来套话的骗子。”
“愿闻其详。”
原来,今天早些时候,达塞拉家族的私人博物馆里闯入了一位更粗鲁的博萨顾客。他拖着一座大理石材质的头雕,声称这是他高价从格威兰卖场拍回的埃温美尔卡大师的作品。遗憾的是,这座头雕虽仿得惟妙惟肖,仍骗不过鉴定师的火眼金睛。但这位顾客是浑身解数,硬是跟数位店员打起口水仗。到头来,还是负责清洁的老人心细,看出这人的腰包留有孔洞。一检查,他果然是藏了间谍相机,就等着鉴定人员说错话,回去剪辑成一段夸奖他的藏品为真的视频,方便坑骗买家。
艾斯特头一回听闻这样有趣的事,嚼着苹果的嘴都忘了吞咽,讲话含糊不清:
“常有骗子登门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