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夜里散发着幽光,钉在那个孩子身上,唾液在嘴边滴下。
男人只觉得一下子思绪全无,瞬间冲了上去,他弯腰把那个孩子抱在了怀里。
如今的他,不再像当初那样看到路边的狗都想咬一口了,但是,他并不是不愤怒了,他也不是不能咬,如果,如果狗也要盯着人流口水的话。
他可能是疯了罢,人,人怎么会真的要和畜生较劲呢?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安以为自己的泪都已经要流干了的时候。
她看到了大海,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海边大片大片金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海面上好似有七彩的光圈在飞舞旋转。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海,但沈安可能也是魔怔了罢。
她叹了口气,没有田地。
那么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什么也不能种,什么也种不了。
她只见男人佝偻着背蹲下去,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男人抓起了一把沙子,看着砂砾慢慢地从他的手缝中流失,此时他的背影看起来,竟然,竟然如此的像那个老汉。
他仿佛就是那个老汉。
他蹲在海边,很久,渐渐地海面上挂起一轮红色的夕阳,光阴灼灼,真是美极了,整片的天空全是橘红色的,大片大片浪漫的在天上卷着橘红色的浪花。
只可惜,无人欣赏。
男人只默默地,慢慢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往回走,走向了那有田的地方,那有树的地方。
他回到那片,他之前认为荒芜的土地上,找到了他绑马的那颗歪树。
他解开了绳子,看起来很温柔的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与脖颈,拍打着马儿的前胸与后腿。
最后,他解下了大黑身上的马鞍与马镫,再最后拍了下自己老伙计的马背,轻轻地冲大黑吹了几声口哨,他转身走了。
大黑停在原地,歪了歪头,马儿它不明白,它迈起它的蹄子,试探的走了两步。
然后,大黑浑身的鬃毛便开始迎着风飘舞滚动了起来,大黑快乐的跑开了,在这个南部荒无人烟的海岸边,一匹老马,撒着欢儿地狂奔,它迎来了它迟来的自由。
马儿不明白,但是,沈安,沈安她看着那个眼中慢慢又模糊了的背影,她眨了眨眼睛,想要让眼睛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但她醒了。
沈安懵懵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的潮湿。
就这样的梦,沈安开始断断续续地连着做了小一周。
头日,沈安除了眼睛肿,眼眶红,丑的跟个小猪头似的外,看起来跟没事的人没两样。
但是渐渐地,她开始有些撑不住了,眼泪不再能宣泄她的情绪,她开始郁郁寡欢,开始一言不发,她开始没有了胃口。
她一到晚上便睡不着,她很害怕。
她感到害怕,她甚至不再想要睡觉了,她不再想要做梦了,她不敢看了。
有一种不安的预感笼罩着沈安。
但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熬着熬着,就晕过去了,可不就是睡了吗。
沈父和沈老爷子全力的发挥了自己的人脉,甚至连太医也给请到家里换了两三个了,只是这爷俩,终究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都说自家女娃郁结在心呢?
沈安仅仅几日便迅速地消瘦下去,神色也恹恹的,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的孩子,沈家的女娃怎么了啊?
安娃子诶,她到底怎么了啊?
沈安从小便生的好看,在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她会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好像在认真的听大人讲话,她扑棱扑棱的眨着眼,睫毛卷翘。
沈老爷子和沈父逗一逗她,她就会咧开小嘴傻兮兮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可真真算得上沈家爷俩的心头肉了。
沈母与沈姐沈弟也围在沈安的床前,她们想不明白,沈安什么也不说,只是落泪,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全家真的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疯了。
但沈安也不知道,她觉得是她自己疯了,她定是疯了!
不然这些事情根本就无从说起!
她想,自己也许是得了癔症,不然怎么总是在梦中见到那个人的人生呢?一个她之前从未认识,也未见过的陌生人,根本无法理解,又让她如何去说呢?
只是终于在一天夜里,那不安的预感沈安终究还是逃不过,她猛地捂着心口大叫起来,“唰”地睁开眼睛,心脏猛地一坠,好似被重重的锤击了一般。
沈安惊坐起来,满身的汗,惨白着脸,怔怔地落泪。
才几天的梦境,虽是片段的看了他的一生,但是他这样的人,这样的结局,又让她如何不落泪呢?如何接受呢?
她觉得,或许,一切都要结束了。
沈安这可是把在旁守床的婢女,春桃给吓坏了,也把今晚就睡在隔壁厢房的沈母给吓坏了。
第二天沈父和沈老爷子又是面色铁青的上完朝,天知道这些天和沈家父子俩一起上朝的那些朝廷命官们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天知道。
他们俩一下朝,就脚步匆匆地飞着往宫门赶,路上他爷俩撞上了个人,这小伙子让他俩都呛了一个跟头,但爷俩个就跟什么都没感觉似的,又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不容易出了宫,上了马车,便着急的往回赶。
飞奔的马车在道路上扬起一阵漫天的尘土,也扬起了那京中早几日,就已经悄然流传开来的传言。
只有贺父傻傻的站在黄土路边,抚着自己的心口一阵猛咳嗽,“咳”,“咳”。
哎呦,沈家的马车干什么跟飞起来一样哟,那么大的尘土!真是,满街飞扬的!
急冲冲的马车可把今天没事出来溜达的贺父给吓了一大跳,哦忘了说,自从他儿子贺屹回来顶他的班之后,贺父就没上过朝。
他年轻时留下的的伤病到现在身子老了,他开始吃不消了,小老头现在都在家中养身,平常没事,最喜欢到街上去溜达。
只是贺父看着沈家的马车潇洒远去的背影,突然愣了一下。
“诶,沈家是不是还有个二姑娘来着?”
贺父正琢磨着呢,结果背着小手一回家,就听说,他刚刚还在惦记着的那个沈二姑娘,人家病了,听说啊,人都快不行了。
贺父当即就又“哎呦”“哎呦”了起来。
贺母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她的消息网可比贺父这个遛弯小老头灵通多了,沈二姑娘的事她前几天就已经“哎呦”过了!
但是呢,这件事,沈安作为当事人,如果她可以站出来发言的话,她真的想说,真的没有那么严重。
她现在正坐在饭桌吃饭呢,吃点软的饭,实在是不想喝粥了,不过,可能是后遗症,沈安这个碗吃完跟洗过的似的。
这可把在旁边瞧着的沈母给心疼坏咯,但转念一想沈母又有点高兴,能有胃口吃饭就好啊,能吃下去就好!
沈母拿出自己的帕子抹了抹眼泪。
沈安吃完后便静静地回了屋,一回屋她便脱了鞋,上了床,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
她在思考。
这几天,她也旁敲侧击的问了点事,闲聊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现在沈安已经可以基本认定,那个梦中的他,应当就是那个贺家的贺屹,他如今还活生生的活在这世间上呢。
贺屹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基本也与沈安在梦中看到的片段对的上。
那日沈岚对沈安说,贺屹他十一二岁便去了边境,十六岁回了趟京城但又马上南下,到了南边没人认识他,贺屹默默地当了两三年的普通将士后,又成了将领。
前几年还领军与南边的东洋国打了几次水战,皆是大胜,听说都差点要乘着船再追过去。
圣上如今调他回来,他的脚程很快,现已每日上朝了,目前担任京中左卫大将军,说到这,沈岚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前这个她病弱的妹妹,神色中带了一丝打量。
她接着告诉沈安,贺屹真当很“硬”,他回京第二日,便在茶楼揍了三个世家公子哥,没错,贺屹一挑三把人家给打了。
当时听到这,沈安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这还真是他的性子。
就在那一刻,沈安已经认定了,定就是他。
不过如今沈安躺在床上面色平静地闭着眼,她想,无论这种事有多么的骇人惊闻,但既然都已经发生了,那她就不会再去想更多。
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沈安是出生在沈家这铁骨铮铮的府上的,她也是有着自己傲骨的,心中也是挂念着大乾的,更何况自己的姐姐如今也是京中的女官,她想,她或许也能为大乾,为老百姓们做些什么。
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在这梦中陪他走了这么一遭,他已经算是成了她熟悉的人之一了。
梦醒后虽然她也还只是那个十七岁待出阁的沈二姑娘,她与他毫不相识。
但她不再像从前一般天真烂漫,不谙人事,沈安心中很是清楚,像贺屹这样的人,若是能多活一年,都是世间的大造化,他若能多活一年,便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且回想起来,他都没有要为自己活过。
她实在是难以忘怀,为何偏偏是这样的结局?只觉得令人接受不了。
难道,真要放任那人再那样的苦,那样的难,经历一回吗?
他仅仅只活到三十九!
贺屹最后算是给累死的,他的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病同时发作,冬日里还由于太过劳累染上了肺病,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应当就要被打败了。
是那日又突然接连传来的战报,让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体,投身忙于战事,不管不顾地赶到宫中,执拗地咳着血也要部署战术,身子连夜的俯在书案上。
是这些所有的一切硬生生地一起拖死了他的,他最后躺在床褥上时,两鬓的发都还未有一根是白的,明明是那么健壮的人,却在短短一月里形容枯槁!
不过就算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眼睛也还是亮的,是听了那传令官亲口传来的大捷的消息后才走的。
但沈安想,他最挂念、最愧疚的,或许是那生他养他,他却还没来得及回报的亲人。
他这一生都已经献给了大乾和那些苦命的老百姓们,但却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亲人们做些什么呢。
还记得梦中有个片段是在他三十五六时那年,他领军出征受了伤,敌将的枪头从他背后左肩一直斩到他的右后腰,刺得很深,险些伤了重要的筋骨。
他半靠在帐中的被褥上养伤,手里拿着信纸,贺屹看着贺母给他寄来的书信,钢铁般的人,也默默地红了眼眶。
他大抵认为自己是个不孝的。
不知不觉间,泪又悄然地从眼角滑了下来。
良久,沈安拂去自己滚烫的泪珠,暗自下了决心,她定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