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如城,刀剑如郭,人如虎。
秦舞阳脚下趔趄了下,几乎跌倒,幸好手中的地图匣子没落,赶紧稳住。
前面一步的荆轲觉察到,狠狠瞪了一眼他,没说话。
昨晚上蒙嘉对他两人最后一句告诫的话语是,入宫不要交谈,秦人会担心你们欲行什么不轨之事。
一大早由驿馆出来登车入宫,坐一起走一起,荆轲跟秦舞阳再没说过一句话。
秦舞阳脚下趔趄的原因是前一刻他还坐在大明皇宫一间屋子里,跟一个不那么讨厌的家伙对坐交谈,下一刻忽然置身在还才十七岁躯壳里,走在咸阳宫台阶上。
这台阶陡啊,要是摔倒,匣子脱手滚落下去,匣子一定打开,地图展开,匕首现出,后世也就没有图穷匕见这个成语。
秦舞阳心砰砰跳起来,那种万众瞩目感到的威压回到身上。
这不是梦,而是真实。
这就好像昨晚上自己没睡好,早上起来恍恍惚惚,刚刚忽然走着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不复是前来咸阳宫行刺秦王的燕国副使秦舞阳,而是千多年后一个名曰大明的朝代皇宫里打杂的小厮,这小厮浑浑噩噩,没经历过什么,但知道千多年前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短梦毫不拖泥带水的醒来,回到此刻当下,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走在正使荆轲的身后。
荆轲前面还有一位秦宫宦官,早上他到驿馆接引荆轲和自己;自己之后百步之内都无人。
百步之外,则有无数身着各样服色的秦国甲士,卫士,官吏阵列以待,无数的旗帜猎猎作响。
三人行在长而陡的台阶上,秦王嬴政在台阶尽头的咸阳宫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献上樊将军头和燕国疆域全图。
那个梦境里的自己知道,刺秦已败,而自己——尽管来时已预备好了必死,死得尤其不光彩,甚至整个行动就是被自己拖累。
秦舞阳咬紧牙关,对抗满目的炫光,那是来自秦人盔甲,兵器,旗帜、宫殿的瓦片,墙壁,梁柱,甚至秦人万万千千的目光在和煦春日下的反光,让他胆战心惊,恨不能闭上眼。
刺秦必败,那个梦见成为他的打杂小厮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
秦舞阳记得接下来整个过程,自己在咸阳宫殿前吓得惊慌失措,脚步迈不开,荆轲随机应变,自嘲副使见识浅薄,被大王威仪吓坏,只好他一个人前往嬴政面前,图穷匕见,秦王绕柱,最终荆轲被秦王斩于剑下,而自己,旋即被秦人的甲士乱刀砍死。
这过程包含了太多令人扼腕叹息的地方,好像稍微努点力,运气好一点,就可以刺杀成功。
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要是自己没被秦宫里的气势所吓倒,这样走到嬴政近前的人就是两人,而不是一人。
要是荆轲再当机立断些,在抓住嬴政袖子的时候就一刀刺出去。
要是……
他们走到台阶尽头,咸阳宫的殿门口,宦官停下转身冲荆轲做个在此等候的手势,一个
人跨过门槛往殿里去。
秦舞阳和荆轲各往对方凑近半步,左右无人,这是两个人可以最后说话的时刻。
秦人疑就疑他们的吧,这时候来不及改变什么了。
荆轲轻轻叹息,关切地打量秦舞阳。
“小子,害怕不?”
果然,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秦舞阳记得梦里的那个经历过刺秦的自己此刻没说话,狠狠瞪了荆轲一眼作为回应。
“怕。”
荆轲嘴角上翘。
“怕就对了。”
说完头转过去,不再说话。
秦舞阳砰砰跳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沉稳有力,怕就对了。
重点不是怕,是对了。
先前自己不服这人,以为他浪得虚名,太子丹不过是受蒙蔽才重金延聘这外邦人来执行这于燕国生死攸关的任务,但在刚刚梦里的记忆里自己分明看到他急智果决,血战到底的。
秦舞阳的呼吸也稳定下来,肌理松弛,感觉到了那股体内可以自由调动的气。
气,就是调度全身上下每块肌肉急促收缩的意,在最恰当的角度做出最恰当的一击。
几个秦国甲士由大殿两边朝他们走来,倒是空着手,示意两人张开双手双脚。
荆轲仍提着装樊将军头颅的匣子,手臂双足张开,讪笑着应对。
“由驿馆出来时已经查过了,没兵器,没兵器。”
秦舞阳稍微有点儿慌张,淬毒的匕首在自己手里呢,虽然藏在地图卷里,装在匣子里。
他背上被秦兵狠狠推了一把,匣子又几乎脱手,忙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