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微雨。
浮云岭西麓有个山坳,山坳里有个乱石岗,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乱葬岗。
乱葬岗,埋的大多是一些刚出生没多久,便早早夭折的幼婴,或是因家中贫寒,买不起棺椁的穷人,或是横死他乡,进不了祖坟的孤魂野鬼,还有一些是被官府处决,又不许其家人收尸的死刑犯,或是倒毙于道边的饿殍,抑或是无人认领的无名尸首,凡此种种,那些尸首都会像秋风扫落叶般,被人随意丢弃在乱葬岗。
哲古达与墨北风二人,静静站在一片乱石上,望着堆得像小山似的骷髅头,像杂乱枯枝似的累累白骨,触目惊心。
当年,哲家因为牵扯到那宗震惊朝野的叛国冤案中,满门被抄斩,腰斩弃市在菜市口,又暴尸三日后,才被人用大车像垃圾般送到了乱葬岗,哲家百十口人装了整整三大车,抛尸在这荒野中,腐烂的皮肉被野狼恶狗,鸦鸮鼠蚁吞噬殆尽,只剩下这一堆白骨,过去的亲朋故友都躲得远远的,人走茶凉的境遇千古不变,十余年无人祭奠,哲家的先人早成孤魂野鬼了。
山风鸣鸣,像无数的冤魂在哭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二人走到白骨堆前,摆上瓜果供品,点燃黄纸,打开一坛酒,倒出三碗酒。
哲古达跪倒在地,怆然道:“爹,娘,哲家的先人们,我来看你们了,当年咱家人是一起上的路,想来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好歹还不算寂寞,前两天高衍政下了《罪己诏》,他下台了,咱家的冤案总算是洗白了,小子无能,至今没能亲手杀死仇人,为你们报仇雪恨,可我这些日子想了又想,仇人杀得完吗?要知道,当年杀你们的可是整个维洛王朝啊,这里面有多少幕后黑手,多少刽子手,估计数也数不清,不过,一旦让我查清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我发誓,一定会亲手宰了他。”
他从靴子里噌地掏出一把黝黑的古朴短刀,上面有雪花纹,嗤的一下割在自己掌心,鲜血汩汩流淌,流入三只酒碗中,血酒一一酹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墨北风走了过去,也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哲古达拉着墨北风起身,两眼通红地望着他,久久不能自已,背转身去,长舒了口气,这才回身郑重道。
“兄弟,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事是你干的,我哲古达如今什么都没有,天地间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可能是上天见我可怜,或者是祖宗在九泉之下有知,让我遇见了你,上一次是你救我出了镇抚司,而这一次还是你,帮我哲家洗清了这不白之冤,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想与你成为结义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墨北风郑重点头,说道:“好!”
墨北风拿过哲古达手里的短刀,也割开了自己的掌心,鲜血顿时汩汩流出,流入酒碗里,哲古达也把自己掌心的血流进酒碗中。
二人跪在地上,双手举起一碗血酒,起誓道:
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山河为盟,四海为誓,今日我哲古达、墨北风在这乱葬岗上,永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与共,喝了这碗酒,一生不回头!
二人一饮而尽,倒地磕头。
……
丝丝春雨,润物细无声,朦胧了青山古城,滋润了野草桃花,打湿了扫墓人的发梢。
通往墓园的山道上,不断有扫墓的车马、行人来来往往,有的是独自一人撑起一把油纸伞,挎着装有香烛、金银箔、黄酒的竹篮,有的则是车马仆役一大帮,担提尊楮,轿马后挂楮锭,有人脸上犹然挂着点点泪痕,远处传来悠悠短笛声,一片淡淡的哀伤,随着这暮春的细雨洒落在人们的心头。
河边的杨柳又发新芽,柔柔地摇曳在风雨中。
一杆杏黄色的酒旗高高挂起,很是惹眼,路边有人支起一个酒摊,青幔遮雨,下面摆了几张小桌长凳,有父女二人正在忙活,男人有四十来岁,女孩年岁不大,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哲古达与墨北风对视一眼,默契地走了进去,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墨北风道:“老板,打两斤酒,切一盘牛肉。”
“好咧,二位稍坐,马上就好。”
女孩见他们二人都是少年,又长得英气不凡,看穿戴也不是缺银子的主,于是,不免热情地招呼起来,杏花白帕蒙头,腰间系了一件蓝色的碎花围裙,收拾得颇为得体干练。
工夫不大,女孩便端来了酒肉,还有两副碗筷。
“你们这是什么酒?”哲古达问道。
“杏花春。”女孩很热情地给他们倒了酒,“二位公子别看咱这是路边摊,可这酿酒的水却是来自浮云岭上的忧贫泉,泉水甘冽,用此泉水酿造杏花春更是绝配,俺家酒用的是六清古酿工艺,祖辈传下来的方子,酒香馥郁,我自己说得再好,也不如你们自己尝,尝尝味道咋样?”
哲古达不由暗自赞叹,真是长了一张伶俐嘴啊。
二人端起碗来,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酒液莹澈,淳厚而不刚烈,入口用舌尖一挑,果真尝到酒里夹杂着一股清淡的杏花香味,砸砸舌头,回味悠长,不由点头道。
“真是好酒。”
女孩莞尔一笑,“二位慢用。”转身而去。
古人曾经说过,君子忧道不忧贫,这种混账话,浮云观的开山祖师郭犊子,便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何谓道?连人的死活都视若惘然的道,能称之为道?百姓穷得饭都吃不上了,眼瞅着就要饿死了,谁还去忧心你的狗屁大道,一生修真求道的郭犊子,便在这眼水质极佳的泉水岩石上,以指为笔,刻下忧贫二字,自此,这眼石泉便被称为忧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