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蒙转头望向谢棠离开的那条小路,只见芳草堆叠,看不到任何身影。湿热的夏风掠过他清朗的眉目,一颗鼎沸的心脏突然平寂成一泓宁静幽深的潭水。 他的双脚紧紧箍在原地,肩膀失落垮下,颓然道:“我不能问。” 聂禾在一旁干着急,“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不就是一句话么,问了又能怎么样!” 郭蒙摇摇头,嘴巴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 他能说什么呢?自己往日里同她相处,只当她是个男人,这几日才渐渐顺过来。夜深人静之时,辗转中他也不是没有生出过小心思,想着二人相识于微末,不正是戏文里唱的那般好缘分。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心思龌龊,有趁人之危之嫌。今日遇上聂禾一语点破,在经历了最初那不为人知的狂喜之后,冷静下来,如梦初醒。 人家姑娘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不过一时落了难被自己碰上了,这才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她想听软和话,自有父母为她主张,寻个能给她说软和话的人,自己一介商门陋户之子,还是个被逐出家门的人,就算怎么敢贪求。 聂禾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到底顾念他客人身份,没说什么重话,轻嗤了一声,“罢了罢了,是我多管闲事,就不该多开这个口,自讨没趣!”叹了叹,转身走了。 郭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也耷拉着脑袋离开了。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他灌下一杯冷茶,跑到檐下的石阶上坐下。 日渐昏黄,一天的热气在院子里的砖头上盈盈而上,扭曲了别致的景色。树梢里的蝉鸣不绝于耳,叫的郭蒙本来就烦躁的心更加郁闷。 “叫什么叫!烦死了!” 郭蒙心气儿不顺,抄起石子就往树枝上打去。树枝晃荡几下,落下几片碧绿色的叶子,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反倒比先前更热闹了。 郭蒙叹了口气,走到院里的井边打了一桶水,照着头浇了一个透心凉。井水顺着他刚毅的脸旁一道道流下来,打湿一片地面。郭蒙抹了一把脸,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这才感觉好受些。 他席地坐下,目光落在顺着砖头缝肆意淌开的水流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少女明媚红润的脸颊。 “郭蒙啊郭蒙,你想什么呢!”他甩了甩脑袋,屈指敲打了自己一番,“人家姑娘家不经事,你也看不透么,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入四肢百骸,郭蒙朝后一歪,四肢摊开躺在地上。 有戾天的雄鹰展翅飞过,潇洒苍劲的姿态落入郭蒙眼中,令他油然而生一种向往。 伴随一声长啸,苍鹰的影子在高空中消失不见,郭蒙腾地坐起来,睁圆的眼珠中露出来狠厉,“我为什么不能想!我郭蒙虽不通达显赫,可也不低人一等,为什么不能想!” 郭蒙曲起双膝,把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指不停摩挲,又一次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在甫一被逐出家门的那个夜晚,荒郊野地里他也曾想过在外闯荡出一番功名,好好打一打郭家人的脸,而最能出人头地,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方法就是从军。所以,他离开郭家,出了吴州就一路往北走,然后就在半路碰到了谢棠,一切想法都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跑到了熙州这个犄角旮旯。 时间过了这么久,现如今这个想法也该付诸行动了。不仅是为了争一口气,还为曾救下自己一命的“义兄”。 魏姑娘是个漂亮的姑娘,这是郭蒙今日见她第一眼脑海当中冒出来的想法。不仅漂亮,心眼还好,犹如高山之雪,比他之前见到认识的眼高于顶的大小姐们好太多了。最关键的是,她很可能心悦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郭蒙,即使嘴上说着不能够、不可以,心底里某一处仍是得到了很大满足。 如果……如果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步变得强大,强大到让所有人望而生畏,不敢在自己面前放肆的时候,身世带来的耻辱都可以烟消云散,门第的偏见也将不复存在。这样,在面对一个姑娘隐晦的爱慕时,恰巧他心中也有些雀跃,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走,我们去请父母之命”,而不是这样缩在这一方狭隘的陋室里,自惭形愧。 夕阳渐渐没落于西山,只留了一抹暖红色的霞光,不死心地发散最后一点热量。 小院里,巍然如石刻的郭蒙动了动发僵的四肢,从地上徐缓站了起来。 一身的水渍已经干了,可是缎面的衣服上却留下了褶印,皱巴巴地,甚是难看。郭蒙扯了扯前襟,本来就不齐整的衣服变得更加凌乱了,他没顾上这些,沉沉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迈着矫健沉稳的步伐走出小院,来到谢棠客居的院落。 由丫鬟引着进来,郭蒙忐忑站立在正房门前,等待着丫鬟再一次引着他进去。 然而,事与愿违,小丫鬟回来时脸上带着歉意朝他一笑,“郭公子请回吧,我们姑娘已经歇了。” 郭蒙看着紧闭的房门,好声好气央求道:“好姐姐,我知道小魏……姑娘没休息,我就在窗户底下和魏姑娘说几句话,行不行?” 丫鬟面露难色,“这……魏姑娘心情不大好,这会子恐怕没什么心思听公子说话,要不公子改日再来?” “她心情不好……”郭蒙低喃,“那我就更得说了。”随即不顾丫鬟阻拦,走到了窗户地下,抬手敲了敲窗扇。 “小……魏姑娘,我是郭蒙,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屋子里没有什么动静,郭蒙心里稍稍安定,而紧跟过来的小丫鬟一脸紧张,生怕里面人发怒,牵连自己。 “你看,没有事的。”郭蒙朝丫鬟道,“这里暂且不用人,姐姐去歇着吧。” 丫鬟犹豫片刻,听着里面真是没有发怒的迹象,这才稍稍放了心,福下一礼后退到院子里守着,并不敢离开。 郭蒙转过身,又敲了敲窗户,“魏姑娘,你在听吗?” “魏姑娘,其实我这回过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情……就是,就是今日……哎!”郭蒙挠了挠头,停顿一下,才接着说,“我并没有刻意躲着你,也没有因为你变成女孩子就刻意与你生分,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一时该怎么面对你。” “你看,我们相识的日子虽浅,感情却不浅,拜过把子,还一起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就是寻常家里的亲兄弟一辈子也未必能如此。当然了,你是个姑娘家,咱们也不能称兄道弟,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心里有些乱,不知所措,甚至还……还有些非分之想……我不敢见你。” 说到这里,郭蒙双颊隐隐有些发烫,“你是那样好的女子,出身富贵,品貌极佳,怎么是我能肖想的。我只是商人家的孩子,亲爹不要,亲娘不知所踪,孤身一人流浪在外,除了一条命,一无所有。不,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我还真是一无所有了……”他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渐至无声。 声音归无,屋子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就好像真的如那丫鬟所说,里面的人已经休息了,又像是根本就没有人在。 郭蒙又敲了敲窗户,幽幽声响透过石砖清晰地传到屋子里。他把头靠在墙上,看着东方天际的一丸无瑕明月,鼓起勇气又道:“魏姑娘,月亮出来了,你出来看一看呀。” 不多时,房门“吱呀”打开,谢棠阴沉着脸踏出房门,“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蒙不防她突然出现,陡然一个激灵,忙站直了,磕磕巴巴道:“魏……魏姑娘,你出来了……我……我……” 他目光躲闪,“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两边脸又不争气的红了。谢棠与他隔得不远,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眸底的寒意刹那消弭,一步一步走过去,一字一句郑重道:“郭蒙,你信命吗?” 郭蒙顿了顿,“我不信。” 谢棠微微一笑,“我也不信。既然我们都不信命,你说得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我生在富贵乡,见惯了人心善恶、物是与非。我景仰的父亲可以因为一个不足道的恶人而狠狠地责骂我;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在我堕入绝境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以为我终有一天会死在这些人手上,郭蒙,是你救了我。” 谢棠学着一开始见郭蒙时的样子,把头靠在墙上,叹息着道:“那样险恶的境地,你都没有放弃我,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你这样好的人,又对我这样好,教我如何不……不生非分之想……我以为你知道的,可你又偏偏躲着我……” 郭蒙偷偷望了她一眼,却见她也正好看过来,一双明丽脉脉的眼睛里全是自己,心头突突跳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压住了不稳的气息,缓缓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但我天生不会算账,也没念过几本书,不识几个字,只空有一身蛮力气和一点拳脚功夫。我从离了家门的那一天起就想着去投军,从军营里挣出一份功名来,到现在这意愿一直没有变。虽说成家立业,可潦倒之下,如何成家!所以,我得先立业。魏姑娘,你的心意我已知晓,而我的心意亦同你一样。你若不嫌,便等我两年,好不好?” 他唯恐谢棠犹豫似得,赶紧大步跑过去,补充道:“两年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大周内忧外患,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很快就可以挣出功名来,等两年之后,我明媒正娶你做将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