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四刻,小队人马抵达黄山镇。
主要是跟随张天师的八位道士与道童方季,官员只有信州牧祝邝辅、信州簿曹陈意与洛源县尉樊仲才,另有两名刀弓手护卫。
张天师骑驴走在最前面,左蝉衣信马缀在后头,时不时抬头看天。
晴空如洗,没有任何要下雨的预兆与条件。
地上的稻禾已经发蔫儿,再不下雨便要秕谷歉收,乃至绝收。
黄山镇民出街三里相迎,道士们收下香符,还以姜黄符纸。
这些符纸两天晚上灭蝗时都有现身,或避火、或神行、或不惧、或不累,左蝉衣见许多人都贴了,自己却没有试过。
他对这些很可能是利用见知障制造出来欺骗身体的东西戒备颇深。
在他破解张天师那接近“幻术”的种下见知障能力之前,实在不想再随便接触这个“欺骗”了自己整整十五年的救命恩人。
左蝉衣的心情很复杂。
镇民对道士们很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请天师求雨了——看田中稻禾能长到如此高也可见一斑。
高台就在田边不远的小坡上,左蝉衣与祝邝辅等人沉默地跟在人群后面。
“你以为这些‘祭品’是被抓来的,对吧。”樊仲才也是习武之人,天然与左蝉衣亲近些,主动搭话,“其实大都是‘买来’的,你看那个独眼老鳏夫。”
左蝉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简陋的高台下挖了一个大坑,扒光了上衣的独眼老头蜷缩在坑底。
“一个月前他就被黄山镇民买下来了,只是当时凑够了人数,没用上。”
老头骨瘦如柴,肚子却高高鼓起,显然这一个月吃的都是观音土之流。
“如今他可以解脱了,你瞧,那个便是他的女儿,镇长做媒,让她嫁给了一位自耕富农。秋收后便与其他黄山镇民一样,不必再为饥饿发愁,正为脱离苦海高兴呢。”
坑边一位面黄肌瘦的女子趴在地上,试图抚摸又一次给予自己生命的男人的肩膀,却怎么也够不到。
不到四尺的坑怎的如此深?
“你怎么这么熟悉?”左蝉衣盯着女人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眼泪的痕迹。
“害,哪些流民能进入洛源县,都要我把关。哪些家庭去哪些乡里,也由我放行。”樊仲才砸吧了一下嘴,还是坦诚道,“你也可以认为是我决定了,谁会成为哪处乡里的祈雨祭品。”
“但这些人不是你害死的。”
“当然,否则我早就辞官了。但你也要明白……”樊仲才说到正题,“不是张天师害死的他们,更不是乡民逼死了他们。杀死他们的,是天。”
洛源县令显然不希望左蝉衣干扰洛源下辖黄山镇祈雨,毕竟那是百十顷良田,撑不到秋收不仅黄山镇完了,洛源也将深受影响。
可他不敢直视左蝉衣那凌厉的少年意气,便派樊仲才来替他解释。
“上一次,就在不到两百步外,埋了八十一人。”信州簿曹陈意下了马,牵住左蝉衣胯下坐骑的辔头,“若田中稻禾最终还是绝收,他们就白死了。”
左蝉衣握紧了缰绳。
“除了流民,还有本地人。不如说最开始的祭品都是本地人。”祝邝辅拨转马头,与左蝉衣面对面,“没有人想死,但如果有得选,不如将残缺的生命传递给还有希望的人。”
“先天虚弱的小孩,严重残疾的青年,病痛缠身的老人……半推半就,半买半捐,就这样处理了身后事。”
“我拿这顶乌纱帽向李安抚担保,信州治下绝没有强迫百姓为牺牲的情况出现!知道有血祭一事后,每次祈雨我都会在场!陈簿曹更是会提前两到三天暗访,若有西门豹故事,绝不请张天师前往。”
原来昨日上午是陈意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可以成行,这才去找张天师。左蝉衣了然,松开缰绳,抽出黑漆漆的锁魂,指着祝邝辅的官帽:
“它,担保不了。它下面的东西,可以。”
祝邝辅一咬牙,将乌纱帽掼在陈意肩膀上:
“加上他的头!”
陈意哑然,而后摸了摸左蝉衣坐骑头顶的鬃毛。
“不用大侠您来砍,真出了差池,陈意自躺此坑中。”
左蝉衣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人定胜天只有四个字,怎么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