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慷慨赴死,也没有大哭大闹,坑外的人就这么看着坑中的人,简直无情到了极点。左蝉衣连一滴泪都没有在那面黄肌瘦的女子脸上看到,与那晚梨花带雨的姜小姐比起来简直面目可憎。
他在看着已经接受了事实的人,张天师在看着他。
八位道士与方季熟练地开始布置法坛,洒水、定风,有条不紊。
左蝉衣心中的燥火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旺,哪怕一个反悔的人也好,他恶毒地想着,这样他就可以骂个痛快,理所当然地凭借三尺剑将张天师的预言破碎。
但是没有。
太阳移动到头顶,午时已到,万里无云。
这是一场漫长的处刑,左蝉衣终于明白,从两年前开始的“谋杀”,早就杀死了坑中的人,坑外的人却因为张天师的存在,还有希望活下来。
他们作出了理性的选择,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阻拦?
左蝉衣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别说一直留意他动作的樊仲才,就连牵着辔头的陈意都没有反应过来。
“拖延一刻。”
他站在坑前,长剑平举,不让道士下坑为奄奄一息的“牺牲”们贴符纸。他不知道那张乱七八糟的丹砂符纸上写的什么,但是本能地觉察到其上恐怖的恶意。
那是张天师的“龙头铡”。
张天师好整以暇地站在法坛上,对徒弟们质询的目光视若无睹。
“不可拖延啊!”
陈意冲出人群,几乎要给左蝉衣跪下。
“错过吉时,即便再献上牺牲今天也不会有雨下!黄山镇下一次吉日是三十六天后,错过就来不及了!”
祝邝辅带着两位刀弓手与樊仲才来到陈意身后,伸手扶住下属的胳膊。
“南山乡,夏至后两日,因为我们执意拖延,又在非吉日吉时强行祈雨,白白牺牲了四十九人……唐游击,你能做主为李大人背上这里的七十二条人命吗?还是说,只有黄山镇今年绝收、近千人流离,李大人才心满意足么?”
坑边的镇民看着那横剑立眉的少年,眼中除了麻木以外,只有仇恨。
“谁要你来为他们出头!”
一块烂泥从左蝉衣的脸边飞过,两三滴泥点落在他眼睑下。
红着眼睛的青年手脚都在发抖,他指着左蝉衣,愤怒地吼道:
“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有好心肠么!在这里装什么!谁不知道他们不该死,但难道我们就该死吗?”
“对啊!难道所有人都死在旱蝗天灾中才是好事吗?”
一块又一块土坷垃、草团、甚至石头从四面八方投向左蝉衣,连道士们都差点受到波及,狼狈地躲避。
“你若有办法不杀人也求来雨,我为你修十座生祠!如果没有,就不要在这里坏事害命!”
“张天师别耽误时间了,快请高功们动手吧!”
浑身肮脏不堪的左蝉衣被四五位青年按住,手中长剑越来越低。
他们想将左蝉衣拖走,却发现怎么也奈何不了这结实的小子,于是干脆一层层抱在他身上,不让他出手。
道士们绕过他,为坑中萎靡的“牺牲”贴上符纸。
樊仲才来到左蝉衣身前,低垂着眼。
“对你动手的都是坑中人的亲属。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它们一层层围绕在左蝉衣身周,和高悬的太阳一起鼓动,有情与无情的灼热混杂在一起、难以区分,一股脑将他烧伤。
他终于听见小声的啜泣,锁魂再次下落,漆黑剑尖斜指。
人倒地的声音、铃铛剧烈摇晃的声音、道士念经的声音、天师剑舞的声音、木台吱呀的声音、风的声音、雷的声音、跪地磕头的声音、雨的声音……先后投入这炽热的熔炉中,漆黑的“指针”一点点落下,最终完全指向地面。
午时一刻,大雨滂沱。
耳畔若有似无的啜泣在雨声的遮掩下终于变成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