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禅师低下头,看见漆黑乌亮的河水中,那个丑陋无比的人形怪物。
“那就是他自己。
“他在水底吸收了二十四幅壁画、一尊石像还有无数黑太岁身上的灵气,法力是强了,身体却也付出了代价,更加千疮百孔,饶是黑白交融、阴阳调和,外表也并没有什么改善,只是加重了形体的恐怖。
“他变得更诡异了,在黑亮的水光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巨大的、已经烂得流脓的黑太岁。
“曾几何时,那位风度翩翩、惊才绝艳的少年僧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变成了眼下这么一个丑陋可怖的、被世人所唾骂的怪物。
“逝者如斯,在水镜里,他完全看不到曾经自己的影子了。
“阿贺,归藏禅师在这段笔记的最后写道,他在黑水河畔枯坐了整整一夜,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问自己,这一切值得么?
“如果不是执意想斩除地缚灵,他本可以逍遥一生,自在快活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头无非尘归尘、土归土,来世间这么一遭,顺心如意就好。
“没有谁必须要去做什么事,挑起什么担子,成为什么英雄。
“更没有人会逼着你去和‘地仙’为战。你,一个剃度念佛、吃斋持戒的出家人,其实也只是个……凡人呐。
“‘地仙’是那么的强大,凡人匍匐在它们脚下,献上自己的忠诚就好了。
“何必要做那个与众不同的人?做那个砸烂愚众祭坛、高声纵呼的人?
“真看不惯,避世独居、明哲保身,也就好了。
“这些念头在归藏禅师脑海中转来转去,渐渐就像是他的心魔。
“可最后他低头望着黑水里的倒影,想到了许多年前,他意气风发地在摩浪崖边的崖石上,以指为刀,刻下的那十二个大字。
“斩尽天下妖魔,还我九州太平!
“九、州啊,曾经那么美丽壮阔的九州大地……
“想着想着,黑水里的倒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悄立崖壁、壮怀激烈的少年时的自己。
“值得么?
“值得。
“壮志难酬么?
“——也未必难酬!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少怀凌云之志。虽时移事改,形朽鬓白,宜老而弥坚,猛志常在,终不悔也。
“宁作腐肉活尸,也必燃明王烈火,教地仙遁避,奋金刚怒!
“何况忧虑己身这具皮囊,其实是着了相。明王作四十八相或者千万相,实则也是无相。
“佛哪有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应无所住,行于布施。
“归藏禅师想通此节,豁然开朗,大彻大悟,心魔尽去,直接破除了明王四十八相的潜藏魔障,跨入了‘无相布施’的高妙境界。
“他翻身跃起,大笑三声,轻轻抖了抖身子,感觉自己已经从身体里走出,飘然而去。
“被他留在身后的那具腐臭皮囊,轻轻地滑入到漆黑的河水里,彷佛一层层被褪下的蝉蜕。逝者如斯,流水起伏,一个漩涡打过,转眼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