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唐威木然抬起左手,在林彤欢面前晃了晃。
“......呜!”
望着那截断腿,林彤欢痛苦地捂住嘴巴,呜咽声却依旧从指缝里渗出。
少女的双肩垮了下去,整个人似乎矮了半截,浅蓝色的瞳仁荧光满溢。
至于不远处的林九郎,则已然吓得瘫坐在地,两条腿不停地打着哆嗦。
同一时刻,台阶之下。
咯吱轻响渐息,酒窖重归寂静。
也不知是在休养生息,还是在酝酿下次爆发。
“离开这儿。”
李暮雨牙关紧咬,狠狠吸了一口气,随后使劲掀掉铁锅里的水,拎起行囊朝东南方向拔腿狂奔起来。其余三人相继惊醒,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很快便将酒窖远远甩在身后。
......
月色朦胧,阔野无垠,万籁俱寂。
草甸之上,四人蜷坐灌木丛旁,面前摆着一截断腿。
三男一女各自无言,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唯闻凝重的鼻息之声。
只因不久之前,马南归步恋人的后尘,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相貌平凡却极度耐看的马南归。
那个略显瘦削却身手矫健的马南归。
那个善良而腼腆的马南归。
那个至情至性的马南归。
那个活生生的马南归。
如今就只剩半条腿了。
李暮雨神情呆滞,不时伸手揉捏那条断腿,只觉触感与肉摊上的棒骨无异。自打身陷泠雨以来,他见惯了横死的陌生人,而在那次绝命逃亡之中,也体验了痛失挚友的感觉。
当隗迷命丧孤城时,他没有能力夺回遗体。
如今轻抚着马南归的断肢,心头则升起强烈的荒诞感。
「怎么想起这个了?」
李暮雨莫名想起某件往事。
那是多年前的午后,叔爷带着年幼的他去买菜。
当走到贩售水产的摊位时,他见玻璃缸里装着许多草鱼。
眼见客户光临,鱼店老板热情地上来搭话,随后顺着叔爷手指的方向,将一条肥硕的草鱼捞了出来。离开冒泡的水池,大鱼被拎到砧板表面,徒劳无益地扑腾着身子。至于那强壮的鱼店老板,则抄起带着尖刺的棒槌,抡圆膀子朝大鱼的头部敲去。
只是两三棒的功夫,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那活蹦乱跳的大鱼,于顷刻间失去生机。
它瞪着眼泡躺在砧板上,身子也彻底不再动弹。
鱼店老板拿起尖刀,将那大鱼开膛破肚,在娴熟地清理掉内脏之后,便把收拾好的大鱼装袋递给叔爷。犹记得当天晚上,叔爷做了拿手的红烧鱼,让他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
这本是平凡的日常,原本完全无足挂齿,几乎没有铭记的必要。
可他却清晰地记得,那条鱼着实鲜嫩味美,足以令食者唇齿生津。
仅有的美中不足,大抵是他被鱼刺卡了嗓子,费了老半天劲才给拔出来。
当时他为了宣泄不满,还恶狠狠地握住那鱼刺,将之掰成了十多块碎片。
是的,吃鱼的时候,他是幸福的。
在他眼里,那并非鲜活的生命,只是一盘可口的美餐。
不仅如此,甚至在卡了喉咙以后,他还满腔怒火地拿它泄愤。
「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让我吃掉呢?」
当时的李暮雨,大抵是这样想的。
弱肉强食,天地间最基本的道理。
那条鱼是如此,马南归亦是如此。
「吃马南归的时候,那怪物在想什么?」
「也像我吃鱼那样,心里满满的幸福?」
「被我影响了进餐,它又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也会心怀不满,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谁知道呢......」
对于那怪物的悲喜,李暮雨无意去深究。
因为无论它怎么想,马南归都回不来了。
能够被传达的善意,能够被感知的勇气,能够引起共鸣的心绪,
随着马南归的死,一切都烟消云散,变成了属于别人的往事。
李暮雨非常清楚,对于那怪物来说,马南归所拥有的价值,无外乎是一团富含营养的有机物。能够被它吞入肚中,经由消化系统分解成养料,最终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
就像他吃鱼一样。
「生死,原来就是这样的么?」
「是的,就是这样。」
李暮雨了然。
“小雨。”不知过了多久,唐威率先打破沉默。
“嗯?”李暮雨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那个胖子后来咋样了?”唐威没头没尾地问道。
“......第三周的时候,胖子又被带进了那间厂房,结果发现里面站着个强壮的母猩猩。看见胖子走进厂房,母猩猩抬手指着胖子,然后粗声粗气地说道:‘抓住你,玩儿十次!’”
“玩儿十次......玩儿十次......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暮雨说得平静,唐威却蓦地大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壮汉的笑声粗犷豪放,于空气中回荡不绝,洋溢着爽朗与喜悦。
过得片刻功夫,那笑声逐渐趋于喑哑,继而演变成凄切的哀嚎。
......
“他去找老婆孩子了。”良久之后,当唐威彻底安静下来,李暮雨才慢悠悠地开口。“隗迷应该很高兴吧?不愧是真爱,这么快就找她去了。”
“他丫的重色轻友,这么快就给咱几个扔下了......”唐威抹了抹眼角,声音犹自低沉沙哑。“着个屁的急啊,连故事都没听完......”
“可不是么,连故事都没听完......”走到唐威和林彤欢身边,李暮雨俯身将两人搂住。“我就想啊......咱以后啊......有啥话别憋着,想说啥一气儿说完,你们说好不好?”
“嗯......呜......啊!”
林彤欢先前犹自强忍,此时却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决堤般倾泻奔流。她一头扑进唐威怀里,左手箍住恋人的肩膀,右手搂着李暮雨的腰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三人抱在一起,不禁悲从中来,久久无法自拔。
与此同时,林九郎就坐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由于缺乏共同的经历,他自然无法融入其中,仅仅只能充当见证者。
可望着啜泣的林彤欢,他的心情却有些异样,继而向自己提了个问题。
「如果死的人是我,她会这么伤心吗?」
「显然不会。」
林九郎构建了一个假设,然后迅速作出了判断。
得到答案的同时,莫名的情绪也在脑中滋生。
扰得他心潮起伏,搅得他不得安宁。
如果有人肯朝这边看一眼,必定能读出名为嫉妒的情绪。
可无论李暮雨唐威还是林彤欢,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张丑陋的脸。
就只在清冷的月光下紧紧相拥,用温凉的体温竭力为彼此取暖。
“......”
“先干活儿!等会儿再讲!”
“呵......那我下去收拾收拾。”
“有酒也别喝!估计早坏了!回头闹肚子!”
“......”
这最后的对话。
连告别都来不及。
连故事都没能讲完。
猝不及防。
他们于泠雨求生百日,自诩练就了坚韧的心灵。
可当灾祸不期而至时,才发现自己从未准备好。
依旧弱小,依旧无力,依旧彷徨。
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他们仍旧是逃亡的雏鸟。
......
夜色逐渐浓郁,三人终于松开彼此。
李暮雨取出折叠铲,在地上挖了一个浅坑。
唐威捧起马南归的断腿,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
林彤欢最后将土填满,寻了一根细枝插在坑上。
“南归,好好睡吧。”李暮雨右手握拳,在土坑表面轻轻锤了两下,随后将背包里的薄毯铺在土坑旁边。“九郎,今天你值第一班可以吗?”
“啊?可是我......”林九郎略显犹豫。
“不怕,有情况就喊。”李暮雨宽慰道。
“呃......好......”林九郎最终点头应允。
“躺我们这边来吗?”李暮雨指了指身旁的土坑。
“没事儿......不用了......”林九郎闻言打了个寒颤。
李暮雨也没勉强,径自躺在草甸之上,双手枕着脑袋仰望夜空。
唐威与林彤欢各自侧卧,同李暮雨围成三角形,将那土坑环绕起来。
“彤欢,唱首歌吧。”李暮雨忽然开口。
“想听什么歌?”林彤欢抿了抿嘴。
“就情歌吧,给南归和隗迷听。”李暮雨如是说。
“嗯......我想想......”沉思片刻,林彤欢轻启朱唇。
“我爱你,心不移,百年如一。”
“我爱你,甜胜蜜,似胶若漆。”
“我爱你,我愿意,嫁你为妻。”
“我爱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
林彤欢舒展歌喉,音量拿捏得恰到好处,天籁之声随即悠扬响起,如绵软的浮云般落入众人耳畔。可那辞藻明明这般唯美,那旋律明明这般悦耳,却令闻者怅然若失,连鼻尖都隐隐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渐平息。
耳语也就此止歇,只剩低沉的鼾声。
偌大天地之间,唯闻风海竞逐。
乍一听沁人心脾,再一听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