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夜色渐浓。
林外不时有犬吠响起,兽潮显然尚未平息。
对于人类来说,泠雨的夜晚不宜出行,更何况是这个兽潮之夜。场间诸人筋疲力尽,此刻非常想原地休息,可一来杨恭等人尚在苦等,二来重伤员亟待后续治疗,三来七色石先前损兵折将,是否会携众报复尚未可知,所以他们最终还是选择连夜开拔。
李暮雨在救人的同时,也顺手缴获了两辆推车,便将之用在搬运重伤员上。至于韩晴和童奕聪,此刻仍然有些腿脚不便,却终归不好再占用推车,于是便忍着伤痛徒步随队。
众人一路小心翼翼,唯恐撞上成群的凶兽,强者们更是精神紧绷,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可不知是气运加身,还是其余凶兽全在睡觉,总之众人这一路走得极顺,就只撞上了几小股霍兹犬,来自七色石的报复亦未出现。待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五棵杉”,与另一伙同伴顺利汇合,外出的青藤成员至此也悉数聚齐。
对于青藤诸人而言,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
所幸终究无人丧命,便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五棵杉”海拔不高,只是一座小小的土丘,原本算不得什么天险。可如今凶兽齐齐中邪,基本只沿平地往城区冲,竟让这里成了微妙的安全区域。重伤员的情况不容耽搁,可置身兽潮涌动的夜晚,携疲惫之师赶夜路同样凶险无比。李暮雨等人权衡再三,认为全体成员既已聚齐,而七色石大抵也不会追来,不如干脆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夜。
青藤诸人已近极限,闻言纷纷倒头便睡,鼾声很快响彻丘顶。
至于几位强者,则仍不敢有片刻放松,始终监视着偶尔路过的兽群。
“全是狗......别的那些玩意儿呢......”
“是都睡了......还是我们撞大运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又一波恶犬绕过土丘,朝城区方向渐行渐远后,李暮雨终于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两句。从大家睡下那刻起,他一秒钟都没敢走神,却未见过霍兹犬以外的凶兽,更没有哪只傻狗不长眼地冲上土丘。直到这个时候,青藤掌门人才面色稍缓,虽然不敢保证再无危险,精神倒也缓缓放松下来,继而开始优哉地左顾右盼。
李暮雨的身旁,韩晴侧卧树下,不时发出细嫩的鼻息。
梦中的少女像个孩子,眉宇之间月华流溢,看不到丝毫阴霾。
“小晴......”
自打今天清晨开始,李暮雨不是在干仗,就是在全力以赴赶路,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此时望着熟睡的韩晴,他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终于有机会复盘自己的心情。
这个秋日的清晨,他镇守基地抗击兽潮,随后又一路狂奔至此,实则全程都心怀惴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大家的安危。同时李暮雨也不想否认,虽然他关心着每名同伴,但在这三十多号人里面,最让他牵肠挂肚的莫过于韩晴。
兽潮出现伊始,他念及尚未归营的她,几乎在瞬间便慌了神。
奔袭寻人的途中,他的心被焦虑所包围,莫名的窒息感同样如影随形。
得知她被绑走时,他更是险些失去镇定,幸得夏琼提醒才保持住理智。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自打猜到她可能有危险,他的精神便有些不对劲了。
直至看到她的身影,他才终于如释重负,在欣喜的同时也感到阵阵后怕。
身陷泠雨,生死实乃常事,这是他早已认清的事实。
很多次闪念之间,最坏的画面浮现眼前,都被他狠狠压回心底。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记挂她,又有多怕会失去她。
所幸上天垂怜,终究有惊无险。
“咳......”
偶阵风,凉意倏忽来袭。
韩晴轻咳一声,身体略微蜷紧。
李暮雨心头微悸,下意识要抱起韩晴,想让对方睡得舒服些,随后又想到自己正在守夜。担心出现意外情况,他最终就只脱掉上衣,盖在少女蜷缩的娇躯表面,自己则赤膊站在土丘顶端,在猎猎秋风之中凝视着泠雨的大地。
……
翌日清晨。
青藤诸人状态好转,总算可以继续赶路。
其时兽潮仍未停息,可是与昨天比起来,凶兽的数量却已明显减少。众人一路且走且停,尽量避免多余的战斗,大半天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只是韩晴腿伤未愈,昨天强忍着走了半宿,眼下又开始变得一瘸一拐,于是便被李暮雨驮到了背上。
待到黄昏时分,视线尽头出现了河流,以及那片熟悉的建筑群。
望着远处的大本营,青藤诸人如释重负,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眼下已是兽潮之末,河流东岸的基地平静如常,至于他们所在的河流西岸,也同样看不到凶兽的影子。李暮雨背着韩晴,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不多时便从队伍中段掉至队尾。其余人只当没看见,犹自保持着前进的速度,与自家掌门人拉开一定距离。
苍山如墨,夕阳似血。
青空无云,冽风呼啸。
深秋的密林历经雨打风吹,眼下呈现出半枯半荣之态。
树冠尚存的落叶林间尽目赤橙,其下堆积着厚厚一层碎枝败絮。
两道交叠的人影于黄草间徐行,被暮日残光拉成了长长的细线。
“咱俩第一次见面,也是现在这样吧。”韩晴重心前倾,下巴杵在李暮雨的肩上,双臂环绕着对方的脖颈,宛如一只慵懒的树袋熊。
“白天我赶路你睡觉,晚上我睡觉你守夜,印象里都没聊几句。”李暮雨迈着均匀的步子,鞋底踩踏着松软的干草,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感觉都过去好久了。”韩晴一面低声说话,一面轻轻翘起鼻尖,嗅了嗅李暮雨的侧脸,继而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其实才不到半年。”感受着潮热的吐息,李暮雨只觉一阵麻痒,混着汗味的熟悉体香便灌入鼻腔,脑海深处的遥远记忆也随之苏醒。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便将性命交给了他。
在他筋疲力尽之际,同样将安危托付与她。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
从相识那天算起,其实不过数月时间。
若放在安定的生活里,便只是一段短暂的光阴。
可对身陷泠雨的人们来说,却意味着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两人相扶相依,携手穿越艰难险阻,也将彼此的命运绑在一起。
“我们星峦省吧,除了天歌市那边,其他地方基本都是山区。”远离了大队人马,韩晴开始娓娓低语,一言一语皆为故乡种种。“居住环境比较恶劣,但好歹矿产资源丰富,祖辈们一直也是靠山吃饭。”
“最近这一二十年,星峦省一直在调整产业结构。”李暮雨双臂用力,将韩晴的双腿拖高,让对方的嘴唇更加贴近自己的耳朵。“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也受了些影响吧。”
对很多失踪者来说,故乡既是最深的惦念,又往往是不愿被提起的情伤。李暮雨心里清楚,韩晴之所以会聊这些,既是身心俱疲后的某种缓释,也是面对亲密之人时的小小放纵,便将话题引向了旧日的家庭时光。韩晴闻言微微颔首,随即打开了话匣子,将过去的生活说与李暮雨听。
“下井挖矿很伤身体,时间长了都有职业病。当时我们家那边儿,矿藏出产量每年都在减少,我爸干脆就辞了矿工的活儿,去镇上租个铺面当金工师傅,想着这样对身体负担小点儿,收入的话肯定就不如从前了。我妈在厂里工作,赶上当时效益不好,基层大批大批裁员,她倒勉强保住了职位,但是薪水也被砍了不少。家里本来就没太多积蓄,爷爷中间又闹了场大病,一来二去生活就变得比较拮据,所以我十岁不到就开始帮着做活儿了。”
“你可真不容易。”李暮雨听得有些心疼。
“爷爷心疼我,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家,成天舞锤弄锯不像回事儿,就经常把药钱省下来让我去买玩具。可其实吧,我对洋娃娃啥的真没兴趣,倒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手艺活儿。那些不成形的原材料,给钻钻锯锯敲敲打打,最后弄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我觉得这个过程特别特别有意思。然后一边玩儿吧,还一边就把钱给赚了,所以后来就越弄越上瘾了。”
“怪不得能有这么好的手艺。”李暮雨感慨不已,闻言由衷赞叹道。
“可惜在工业化面前,传统手艺都没啥用咯。”韩晴不无遗憾地摇头。
“谁说没用?”李暮雨使劲抖了抖胯骨,挂在腰间的横刀便哗啦作响。
“好使么?其实还没彻底完工。”韩晴眨了眨眼睛,露出期待的表情。
“我就没用过这么好使的刀!削怪如同砍瓜切菜!”李暮雨难掩兴奋。
“嘻,回去再给你改造改造。”韩晴轻抿嘴唇,双臂将李暮雨抱得更紧。
随队出发之前,韩晴便完成了重铸,只差没给刀身涂灵绘。她秉着精益求精的态度,本想等狩猎回来再慢慢作绘,却没料到自己险些被人绑走,更没料到这把刀的主人会赶来救场。见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少女只觉得心满意足,继而露出浅浅的笑容。
“我跟你说,兵器这种东西,可是男人们共通的爱好。”李暮雨似是意犹未尽,仍旧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尤其是小的时候,男孩儿们都有英雄梦,幻想自己拿着御用神兵征战四方......多亏有你在啊,让我梦想成真了。”
“男人们都这德性,就知道打打杀杀。”韩晴拍了拍李暮雨的肩膀,望着天空的双眼微微有些失神。“不过说起爱好啊,除了做手艺活儿之外,我最戒不掉的也就是画画儿了。”
“你画画儿的时候很不一样。”李暮雨给出如此评价。
“嗯?怎么不一样?”韩晴偏了偏头,略感好奇地问道。
“很乖巧,很文静。”李暮雨想都没想地回答。
“这是嫌我平时太泼咯?”韩晴柳眉倒竖。
“咱能别过度解读嘛......”李暮雨哭笑不得。
随着时间的推移,队伍离河岸越来越近,再过不久便能跨过河流。李暮雨依旧吊在队尾,不疾不徐地匀速前行,韩晴如八爪鱼般盘在李暮雨背上,口中的话题也逐渐变得深邃起来。
“有一年过生日之前,我看上了一套画笔。然后等生日当天,我爸白天要去市里办事儿,就答应晚上帮我把画笔买回来。我跟我妈忙了一下午,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结果菜都凉了他也没回来。后来都第二天凌晨了,他才一瘸一拐地回来,整个人脏得跟泥猴儿一样,脸上也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当时给我和我妈吓得够呛。我爸说过桥的时候摔了一跤,新买的画笔不小心掉河里了,说完以后就一个劲儿跟我道歉。”
“可真够背的。”李暮雨撇了撇嘴。
“不是这样的。我后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我爸妈一直没睡,就偷偷听他们俩聊天儿,才知道我爸其实是被人打了。当时他在市里办完事儿,先去美术商店给我买了画笔,然后就准备坐长途公交往回赶。他那天事儿特别多,等车的时候感觉又困又累,就坐在站台上眯了一小会儿。结果旁边有个熊孩子,看着那盒画笔觉得新鲜,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拎起盒子就跑。我爸着急忙慌追过去,给熊孩子堵墙角儿里了,然后对面儿家长也带人过来了。”
“大概就是‘他还是个孩子’那套经典理论?”李暮雨未卜先知。
“没错,那帮混蛋避重就轻,不提自家孩子偷东西的事儿,上来就指责我爸吓着他们孩子了。熊孩子一看靠山来了,直接把那盒画笔扔地上,又蹦又跳地踩了个稀烂,我爸急眼推了熊孩子一把,然后就跟对面一群人打起来了。对面人又多又带着家伙儿,我爸寡不敌众被揍了一顿,后来是有路人看见报警了,我爸跟那伙儿人就都被带到安治局去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熊孩子都是熊家长惯的。”李暮雨如此评价。
“都到安治局了,那帮混蛋还胡搅蛮缠,说我爸给他们孩子打坏了,要求安治局把我爸抓起来。办案的警官倒挺正派,看完全程监控以后就说,那帮混蛋的行为远比我爸恶劣。如果坚持要求处理也行,我爸推了熊孩子蹲三天,那帮混蛋持械打人集体蹲半个月。”
“所以最后各回各家?”李暮雨猜到了结局。
“我爸也不愿意磨叽,就让对面赔了些钱,这事儿算是揭过了。他从安治局出来以后,就想重新给我买套笔,结果发现商店全都关门了,没办法只好赶末班车先回家了。当时我妈听完以后直哭,我爸倒没心没肺乐半天,说对面儿赔给他不少钱,赶明儿再去买套更好的笔,然后跟我编个瞎话说是朋友送的就行。他还反复叮嘱我妈,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不然让我知道了真相,说不定我这辈子都不愿意碰画笔了。”
韩晴说话时语调如常,仿佛只是别人的故事。
李暮雨听罢沉默良久,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
“那天我一夜没睡,最后思来想去的,还是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爸拿回来一盒新笔,说是刚认识的画家朋友送的,我也就高高兴兴地照单全收了。后来又过了好几年,我妈有天跟我聊择偶问题,无意中就提起了当时的事儿。我妈以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就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以后一定要找我爸这样的男人,一个为了妻女粉身碎骨都无怨无悔的男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暮雨感慨不已。
“是啊......不过我的想法不太一样。我呐,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我宁愿他遇到麻烦远远躲开,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去拼命。一个人就一条命,他要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岂不是就惨咯。”
“确实,狗命要紧。平时遇到危险的话,尽量还是能躲就躲。”听了韩晴的娓娓述说,李暮雨起先谐谑一笑,随后则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有的时候,想躲也未必躲得过去。”
“真要避无可避了,我倒宁愿自己去扛。”韩晴抬起脑袋,目光越过李暮雨的肩膀,投向逐渐陷于暮色的基地。“不过有时候吧,人真挺矛盾的。就像昨天夜里,我意识到被绑了以后,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反击……每次遇到危险,我都习惯靠自己......可路上听他们唠嗑,说自己怎么欺负人,怎么从中获得乐趣,我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寻思要真被他们抓了,他们到底会怎么对我......那个时候就挺害怕的,就特别希望有人来救我。”
被绑在车上的时候,韩晴的头脑极为冷静,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杂念。此时当着李暮雨的面,少女无需再伪装坚强,便任由情绪发散开来,压在心底的焦虑与恐惧也坦露无遗。
“万幸......”李暮雨再度涌起后怕的感觉,双手微微攥紧韩晴的大腿。
“我当时脑子里吧,就想起我妈曾经的嘱咐......”韩晴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嘱咐?”
“没什么......”
“喔......”
“嗯......”
闲言碎语之间,队伍来到河流东岸。
夕阳只剩一抹余晖,基地也已近在咫尺。
“就那次聊择偶问题,我妈特地嘱咐我来着......”旖旎的沉默之中,韩晴冷不丁开口,续上了先前的聊天内容。“她说以后要是遇到危险,哪个男的敢拼命救我,我就许给他。”
韩晴目光游移,竭力让语调显得平淡,双颊则泛起阵阵潮红。
此言一出,少女只觉身形一滞,却是李暮雨没来由停下脚步。
“这算是对我表白么?”
“......说什么呢。”
“喔,老费也去了,原来你是想......”
“想你大爷!”
为了说出那番话,韩晴可谓憋足了劲,内心的忐忑与期待正自飙升,不料却等来一句让人牙根直痒的调侃。少女恼羞成怒,杏目圆睁地砸下一拳,锤得李暮雨嗷嗷直叫,险些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放我下来!”
韩晴气结,见前方诸人纷纷回头,俏脸登时变成了煮熟的螃蟹,娇斥着便要从李暮雨背上跳下来。可不管少女如何挣扎,李暮雨却始终都身姿笔挺,无论如何都不肯把她放到地上。
“你们先回去吧!”
见大本营近在眼前,李暮雨便示意众人先走,自己留在原地任由韩晴捶打。过了片刻之后,他感觉韩晴不再挣扎,便弯腰想把少女放下来,却发现自己背了对方一路,此时连胳膊都已经伸不直了。
韩晴发现异状,急忙扶着李暮雨躺下,便发现对方的双臂有些浮肿。少女莫名有些歉然,便收起了那股蛮劲,侧身躺到李暮雨的旁边,为那双劳累过度的手臂做起了按摩。
秋夜寒凉,孤月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