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喜欢青藤,干脆就回去呗。”言鹳正在磨箭杆,闻言则停下动作,朝杨恭瞥了一眼。
“我说要回去了?”杨恭本就是随口一说,被言鹳莫名其妙一怼,便也满脸不悦地暂停工作。
“你不就是这意思么?前几天老朋友见面,瞧给你高兴的。”言鹳不冷不热地说道。
“合着跟熟人见个面,我还非得苦着个脸?”杨恭眉头大皱,随手把箭袋丢在旁边。“我没指望你跟暮雨和好,但青藤又不止他一个人,你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眼看分家都大半年了,见面聊聊天还有错了?他们有多值得你记恨?”
“就知道你没跟我一条心。这话你憋了很久了吧?终于不装了。”言鹳露出讥讽的表情。
“行!我不装了!我憋很久了!我跟你不是一条心!”杨恭闻言蓦地窜起邪火,声音陡然提高八度。“你特么当初要离开青藤!我二话没说就跟你走!我吃饱了撑的!”
杨恭气得直冒烟,抬起屁股摔门就走,震得简陋的棚屋抖了几抖。
言鹳也没搭理杨恭,就只闷头修整箭杆,脸上不时露出嘲弄的笑容。
过得片刻功夫,他觉得有些气闷,便也离开棚屋在村子里散步。
途经某间平房时,则见怀络梅端坐窗边,正自聚精会神地画着画。
怀络梅身披皮袄,手中攥着精巧的灵绘笔,砚台上却只有普通墨汁,显然是一时兴起地随手作绘。平整的画板表面,精美的作品已渐显雏形,是一幅颇为古怪的“套娃”画。
怀络梅的这幅画上,有个胖乎乎的女青年。
那女青年泼墨挥毫,正在一张画板上作画。
女青年的那幅画上,则有一个微胖的少女。
微胖少女亦在作画,身旁围了一群同龄人。
“这画的是什么?”
言鹳轻轻推开门,靠上前去仔细观察,见那微胖少女妆容华美,穿着黑白相间的名贵蕾丝衣裙,看上去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家子弟。只是此时此刻,她浑身却沾满了污秽,正是那些同龄人举着墨水,一边大笑一边往她身上泼。更有甚者还捏着美工刀,将她厚实的裤袜层层割破,于柔嫩的腠理间划出淋漓的血痕。
“过去。”
怀络梅手腕轻旋,灵绘笔便翩然起舞,补全了微胖少女的表情。画面中的少女轻抿着下唇,眉头已然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楚。饶是如此,她却始终都目不斜视,双眼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画板,仿佛其生命的终极意义便是完成这幅作品。
其时日头缓缓西沉,屋外喧嚣渐归平静,应是黄昏将至。
怀络梅画到此处,轻轻搁下灵绘笔,慵懒地抻了抻腰背。
待她扭过脑袋,则见言鹳眼圈泛红,胸膛难以抑制地起伏。
“咋?”见言鹳情绪莫名激动,怀络梅诧异地偏了偏头。
“都过去了......”言鹳攥住怀络梅的手,怜惜地反复摩挲起来。
“是啊。”怀络梅倒没什么反应,任由言鹳揉搓自己的手心。
“坏蛋不得好死......”言鹳抹了下眼角,怜惜之情渐作愠意。
“嗯?”怀络梅长睫忽闪,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言鹳。
“年龄不能当幌子,作恶就是作恶。”言鹳义正严词地说道。
“喔。”怀络梅鼓起圆嘟嘟的脸,节奏均匀地点了点头。
“坏人都该有报应,都应该接受惩罚,不管过去多长时间。”言鹳头一次了解这段往事,纷繁的情绪于心头交汇,化作铿锵的宣言。“事儿是过去了,但不能就这么算了,等咱离开泠雨以后,我陪你一起挨个儿找......”
“有理。坏人,报应,惩罚。”
没等言鹳说完,怀络梅便抽回手掌,拿起灵绘笔开始作画。
言鹳这才明白,这幅画尚未完工,还有不少内容没有表达。
“刷刷刷。”
怀络梅行云流水,在画板表面肆意挥洒。
墨迹飞舞之间,画中世界变得更加充盈。
画面的第一层,白胖女青年的身边多了些追随者,眉宇间尽显恭敬之态。
画面的第二层,那微胖少女的空白画板上,则多了两个未及豆蔻的女童。
两个女童一站一卧,站着的那个衣着光鲜,正用鞋底踩着倒地的那个。望着伏地啜泣的同龄人,她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倒洋溢着天真残忍的笑容,仿佛这便是其快乐的全部源泉。
“报应,这个。”
怀络梅抬起左手,点向受辱的微胖少女,旋即又轻轻张开右手,拇指按住某个施虐的男孩,小指则跨越了画中的次元壁,伸向女青年旁边的某个追随者。没等言鹳回过神来,女子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似乎是担心表述不清,她竟也开始略显吃力地构建长句。
“这两个人,同一个人。小时候欺负我,后来被我收拾惨了。服了以后,当我小弟,跟我打天下。我感觉他,又怕我,又恨我,又想讨好我,还在意小时候的事。小时候的事,我长大以后,其实不在意,因为我被欺负,也欺负过人。他特别拼,我用得很顺手,把他当成......那个词......怎么说......得力干将。后来有一次,有一个姐姐,跟我关系好。姐姐遇到危险,他去救姐姐,自己受伤。我去看他,他晕......不......迷糊......不......怎么说......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他一直喜欢我。小时候不懂事,因为喜欢我,所以欺负我。长大懂事了,但是没我强,所以不好意思,就想变强以后,再跟我说喜欢我。他确实怕我,开始怕被收拾,后来怕我看不起。他其实不恨我,是恨他自己,恨以前伤害过我,恨长大配不上我。他死以后,我就放弃......不是......怎么说来的......哦对,金盆洗手,不再当坏孩子,安心做大小姐。就是这样。”
“......”
“那话怎么说,只一夜,看不尽,阴,晴,圆,圈。人性麻烦......不对,是复杂。一个人,很多面,过了时间,可能会变。看人的时候,可以有尺子,但是别发疯......不对,魔怔,对,别魔怔。你们烈阳老话,一片叶子挡眼睛,看不见天火峰。就是这样。”
“......”
“呼......累。”
“络梅......”
“闭。”
“我......”
“吃饭。”
怀络梅原本不会烈阳语,身陷泠雨以后被迫学习,如今口语水平虽有提高,却远没达到烈阳土著水平。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胖姑娘绞尽了脑汁,此时再也不想说半个字,就只略显疲惫地摆摆手,自顾自将那幅画收拾好,旋即裹紧皮袄推开屋门,朝炊烟飘袅的方向快步走去。只是在关上屋门前,她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裤脚,将自己的小腿与足踝暴露在空气中。
女子的肌肤白皙细腻,如羊脂玉般温润光滑,表面早已看不到半点伤痕。言鹳见状怔了半晌,直至那背影逐渐走远,才若有所思地缓过神来,继而发出一声莫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