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父亲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结果无关?
似曾相识的尖利嗓音在记忆中响起。
而且不止是他,还有无数的人,无论是拥王党那样站在国王一边,或是像廓斯德那样站在他对面的人,他们愈演愈烈的矛盾,都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泰尔斯安静地坐在座椅上,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地图,竭力把鬼王子塔上,法肯豪兹所说的话赶出心头。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王国吗?
此时此刻,御前的诸君俱都小心翼翼。
“你可知道,梭铎,莫说施行。”
议事桌旁,库伦首相像是遭逢重病的老人,嗓音有气无力:
“光是你今天这番话泄露出去,就会在王国上下掀起多大的波澜吗?”
军事顾问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他正待开口,却被一旁的外交大臣打断了。
“我们省吃俭用,自负盈亏以奉养王室常备军,这是一回事,”基尔伯特依旧温和,警告之意却溢于言表:
“至于通令全国,削减领主们征召武装的权力?”
“梭铎,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梭铎皱起眉头,似不认可。
但出于对星辰狡狐长久以来的尊重和钦佩,他没有即刻反驳。
见到有人帮腔,库伦首相欣慰地朝外交大臣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拿永星城做例子:王室常备军和璨星私兵,一者以此为职,一者役期应征。”
首相向着王座上的逆光阴影点头微笑:
“虽然来源不同,但俱是陛下手中利器。”
这位出身名门,外号“海湾之剑”的辉港城主回头望向梭铎,眼里不再尽是老好人的油腻,反而多了几分商人谈判的较真:
“星辰各地也是一样:领主平日里握着稀少但职业的精锐亲卫,若有需要,则征召广大领民服役作为战场主力。”
“一奇一正,配合作战。一募一征,双轨并行。”
“此乃王国成例,经年传统。”
财政总管裘可曼轻哼一声,康尼子爵眯起眼睛,克拉彭勋爵干脆继续走神。
“但正是这样的征募双轨制,严重拖累我们的军队!”
头发稀疏,神色却依旧矍铄的梭铎浑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朗声反驳:
“现实已经证明,领主们的私人征召兵,哪怕是璨星家族的私兵无意冒犯,陛下也组织低下,良莠不齐,遑论与精锐的王室常备军媲美。”
凯瑟尔王在阴影里换了个坐姿,面貌模糊如故。
泰尔斯眼神微动,想起多年前守卫封闭已久的闵迪思厅的,正是从他家族领地上征召而来的璨星私兵。
“所以他一直封不了爵……”
对面的裘可曼一边对梭铎不屑摇头,一边向首相扬手抱怨:
“每次气氛不错的时候,这该死的大兵都要弄点事情出来,大煞风景,搞砸一切。”
梭铎顾问猛地回头,眼神锐利。
“而每次到关键时刻,你都在一旁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把钱袋捂得比自家屁一眼还紧。”
他就像战场上的将军,冷冰冰地还击: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一直封不了爵,钱袋子。”
裘可曼面色一红。
但几秒后,面对目光如刀的梭铎,一脸怨愤的财政总管还是低下了头。
口中碎碎念着听不清的话。
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听见,裘可念叨的可能是“说得像你不用拉屎似的”。
辞锋小胜,梭铎不再看向裘可,而转向所有人:
“自沙王时代建立编制起,王室常备军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和考验,已经被证明是一支稳妥可靠的职业精兵,从募集到训练,从维护到作战,其意义地位远超一般的领主亲卫。”
他慷慨发声:
“拿三大卫队作例:穆男爵的怒火卫队是擅打硬仗的当世强军,铁血无畏,不逊埃克斯特的重装精锐。”
“萨瑟雷女勋爵的星辉卫队镇守断龙要塞,肩负重任,经验丰富,尤善面对强压时的守御、消耗和阻击。”
“威廉姆斯男爵的星尘卫队,则更是西部前线的尖刀利箭,轻骑如电,千里飞驰,可谓威名赫赫。”
泰尔斯回想起星辰三名帅和他们手下的精兵强将,若有所思。
梭铎转向库伦公爵,颇有些挑战的味道:
“所有这些,份属征召兵的璨星私兵可能做到?”
“哪怕是少数领主的职业亲兵西荒的黑狮步兵团,亚伦德的白鹰斥候,巨角鹿家的山岳行者,他们可能做到?”
国王的身影微微一动,露出他身后的阳光,刚好照到梭铎的身上。
显得此刻的军事顾问光明正大,气势夺人。
库伦公爵沉默了一阵。
片刻后,首相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呡了一口:
“论起打仗,梭铎,我不如你。”
“但武装自卫是领主们的天然权利,助战主君也是他们的传统义务,是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常态。”
“从中央领到刀锋领,星辰千百领主麾下的征召兵,其数占据王国总兵力的九成。而他们各家子弟的指挥和统帅职责,更关乎无数人的爵位升降与地方法统。”
库伦认真地看着梭铎:
“领土人口,财税产出,一方治理,俱在其中。”
“轻忽不得。”
然而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王国总兵力的九成?”
梭铎轻哼道:
“就是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您和诸位忠诚的领主们,拼死拼活凑出来的那几百人?”
面对梭铎的冷酷目光,库伦首相举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梭铎,我们在御前会议上,”基尔伯特及时开口,语带警告,让糟糕的气氛冷静了几分:
“注意分寸。”
面对外交大臣,梭铎收敛了战斗到底的气势,缓声道:
“抱歉,卡索伯爵。”
军事顾问转向其他人,神色坚定:
“陛下,诸君!”
“泰尔斯殿下已经归国,要塞和约名存实亡,我们和埃克斯特之间不再有任何政治缓冲的余地!”
泰尔斯皱起眉头。
基尔伯特及时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目光,示意不必紧张。
“而六年前的群星之厅,一众诸侯们商讨出兵数目的尴尬,还历历在目。”
梭铎没有去看首相,但是管不了其他人的目光都扫向库伦公爵。
后者只是轻轻晃动着茶杯,似无所觉。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厌其烦地将详细战报搬到巴拉德室的原因。”
军事顾问面露沉痛之色:
“星辰王国,经不起下一次血色之年。”
霎时间,好像有人突兀地关掉了巴拉德室的声音。
连呼吸声也不曾得闻。
桌面,手掌,文件,茶杯所有臣僚似乎都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事情,唯独没有人敢看向长桌尽头的王座。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在余光里瞥见:
凯瑟尔王依旧淡然如故,波澜不惊,仿佛他只是眼前这场会议的旁听者。
也只是十几年前,那场灾难的旁观者。
“够了,你可别再危言耸听了!”
几秒后,早有意见的财政总管,裘可曼终于忍不住发声:
“卡索伯爵方才说得很清楚:埃克斯特内耗不止,正在衰落!”
梭铎面色一寒,极快地接话反击:
“是以平衡不再,格局动荡!”
“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裘可面露不屑,就要反唇相讥,但话未出口却又脸色一变。
“啊,梭铎,我懂了。”
财政总管玩味地道:
“你这么热衷此事,难道是因为快退休了……”
“所以想在最后帮自己人一把,让你在常备军中的那些泥腿大头兵,包括军务司里的小吸血鬼们,再挪一挪屁股,得以破例,升迁封爵,上踞高位?”
裘可曼眯眼啧声: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梭铎的脸色变了。
“在万事喻于利的商人眼里,”他怒哼着扭过头,恼怒非常,却不像之前那样壮阔慷慨:
“连阳光都带着铜臭味。”
裘可曼冷笑一声:
“铜臭味?”
“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财政总管一拍桌面,咬牙切齿直指梭铎,气势丝毫不逊:
“你不就是想从国库里搞钱吗?”
“落日在上,从威廉姆斯搞出了西荒的烂摊子之后,我还指望你们军务司能消停点呢!”
梭铎深吸一口气,似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在基尔伯特的眼神下忍住了。
泰尔斯看着两人的争吵,旁观着几人彼此的态度,慢慢体会到御前会议的议事节奏。
“正是在西荒发生的事情,坚定了我的决心。”
军事顾问声音微颤,显然是以极大的毅力忍着愤怒:
“义务服役的征召民兵自不必言,大部分都面临纪律松弛,组织低效的困窘,战场上地位尴尬。”
“常备的职业士兵虽然量少而善战,可若只听令于桀骜的领主个人,则极易在配合作战时产生内部指挥的隐患,其害更甚征召兵。”
“一如刃牙营地的乱局,以及埃克斯特的败战。”
梭铎正色道:
“我们以为征募两制并行,是兼得二者之利,实则是受尽二者之弊!”
“为战也好,为政也罢,无论常备军还是征召兵,改革都迫在眉睫。”
他这番话说得理据十足,少了之前的赌气和攻讦,就连看梭铎不顺眼的裘可,一时也无力反驳。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口的是基尔伯特。
“在永星城周边,扩编王室常备军尚且不论,”外交大臣可谓苦口婆心:
“但是梭铎大人,在更多人眼中,插手地方封臣的自主权利,尤其是限制武装征召,这会被理解为王权对自由的迫害。”
也许是没想到老朋友一直不支持自己,梭铎这次怒哼一声,毫不给基尔伯特面子:
“难道我们不声不响一味退让,他们就不这么理解了吗?”
基尔伯特神情一黯。
“看看昨晚,”军事顾问冷冷道:
“在王室宴会上发生的意外。”
“无论是谁,他们胆敢向王国的继承人伸手,我们就必须做出回应!”
泰尔斯表情不动,装作没看见大家的眼神。
但在他的脑海里,西荒公爵说过的话却越来越响:
但你没发现吗?比起六年前……无论是父亲还是现在的诸侯们,双方的动作都太剧烈了……
而讽刺的是,他们难道还真以为通过这样所谓的胜利,就能抹掉对手的野心与敌意?
梭铎的话在现实里响起,与法肯豪兹的话互为表里,无比默契:
“哪怕为子孙计,我们也迟早要解散那些看似规模气派,实则尸位素餐,关键时刻更能要命的所谓地方征召兵!”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
不,他们只会把对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终一步……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梭铎环视全场,咬牙道:
“那些必将被淘汰的古董。”
另一边,裘可终于厌烦了跟他的争论,一脸不耐:
“那就去告诉他们啊!”
财政总管毫无风度地狠拍桌子,让基尔伯特等人不由得蹙眉:
“库伦大人就坐在这里,你当面告诉他,告诉璨星七侍、六大豪门、十三望族还有数不清的领主们,告诉他们,王国要废除他们的征召兵体制,解除他们的征召权力!”
“家中子侄不必再上武艺课了,不用按照传统训练骑士了,大家都专心种地,不用当兵了再把原本用于征兵的钱税全部上交给财税厅,专门给我们养王室常备军?”
梭铎似乎早习惯了在御前会议上跟裘可的唇枪舌剑:
“我不认为您搞懂了基本的因果关系,钱袋子。”
军事顾问冷冷回话:
“不是因为他们交了足够的税,我们才养得起常备军。”
“而恰恰因为我们养起了常备军,他们才会交上足够的税!”
此言一出,也许是戳破了什么,许多人脸色古怪。
被裘可拿来举例的库伦公爵尤甚。
“哈,哈,哈!”
财政总管讽刺地大笑三声,阴恻恻地道:
“你知道,多亏了你,大兵,当外面的人在义愤填膺噢,拥王党的奸佞,又在小黑屋里蒙蔽国王,迫害忠良的时候,我会想:兴许我们也不是那么无辜。”
“那么也许无辜的你,以及你手下的那帮会计们,该去加入忠良的阵营。”军事总管反唇相讥。
泰尔斯挠了挠头:
他突然发现,人少精悍的星辰御前会议,也不一定就比规模庞大的国是会议,以及龙霄城粗野豪放的听政日,来得明晰简单。
“小心,梭铎。”
库伦首相叹了口气,在裘可找到新措辞反击之前,无奈地打断两人的争吵:
“有些话说出口……”
“是有代价的。”
梭铎把杀人的目光从裘可身上移开,回应库伦:
“那么您是以首相,还是以东海领守护公爵的身份,说的这话?”
话音落下,库伦首相面色难看。
“梭铎!”
基尔伯特严厉地打断攻击性十足的老朋友:
“够了!”
外交大臣显然在御前极有分量,他的话及时阻止了同僚的争吵,不至于演变为市井口角。
会议室安静了一会儿。
几秒后,库伦长出一口气,颇为感慨。
“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这么说,但是,请您理解,顾问大人……”
大腹便便的辉港城主倚上桌面,神色诚恳:
“御前会议上,我身兼王国首相与守护公爵之位……”
“此刻,这对于星辰王国的意义,远远比我身为其中之一,更重要得多。”
这话说得在场臣属,包括梭铎在内,齐齐一怔。
就连泰尔斯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这位平素十分老油条的公爵大人。
“您虽出身寒微,如今却也身居要职,梭铎雷德大人,”王国首相,鲍勃库伦直视着梭铎:
“理应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一点。”
梭铎沉默了好一阵。
几秒后,他出人意料地向库伦公爵躬身:
“我的错,首相大人。”
“我理解您的难处。”
这倒是让泰尔斯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
终于,令人不禁正色的嗓音在巴拉德室里响起。
“鲍勃所言,不无道理。”
众人齐齐肃色,看向长桌尽头。
只见凯瑟尔王抬起头,在光芒里露出侧脸,颇有几分酷厉感:
“贸然插手封臣的武装权,并不明智。”
“伦巴,就是前车之鉴。”
此话一出,仿佛给方才的争吵定了调。
库伦首相欣慰地呼出一口气:
“谢谢您,陛下。”
仿佛有默契一样,臣属们纷纷松气。
“好吧。”
“既然您这么说,”梭铎面色不豫,看上去不怎么情愿,但他还是服软道:
“我撤回关于削减全国征召兵的提案。”
库伦首相弯起嘴角,变回那个笑不见眼的东海公爵:
“谢谢您的理解。”
财政总管也靠上椅背,一副大难得脱的样子:
“谢天谢地。”
基尔伯特抿了抿嘴,对同僚们笑了笑。